搜索
王真波的头像

王真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30
分享

北征

大秦时代那遥远的南方小村落里,晨曦微露,光影还在屋舍间徘徊。她坐在铜镜前,屋内的一切都笼在一片淡淡的昏黄里,只有镜中的自己,面容在微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她将骨簪插进椎髻时,动作轻柔而缓慢,指尖在簪尾的刻痕上摩挲了三下。那是喜良刻的 ——“良” 字的小篆,笔画像他们屋前的藤蔓,缠着绕着,就成了彼此的牵挂。仿佛能透过这小篆,看到喜良低头认真雕刻的模样,眼神专注,嘴角微微上扬。

包袱就放在脚边,里面的寒衣窸窣作响,她低头看了眼,最上面那件的领口特意留了半寸松量,喜良脖子后面有颗小痣,穿紧了会硌着。想起这个,她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可很快又被即将离别的愁绪淹没。向公婆辞行时,堂屋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动。她执笲的手微微发颤,笲里的艾草气息钻进鼻腔,辛辣得让眼眶发烫。

“公,婆,” 她逼着自己稳住声音,可心里早像被风卷过的苇荡,乱成一片,“良在北地,该是日日盼着暖衣的。他总说我做的衣,比灶膛还暖。” 这话没说完,喉咙就哽住了 —— 她想起喜良被征走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阳光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满是压抑。他穿着她做的单衣,走三步回头看她一眼,眼里的红血丝像要渗出来,脚步也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鸡鸣撕破晨雾时,那声音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响亮。她已走出三里地,脚下的霜被踩得咯吱响,像喜良夜里磨骨簪的声音。路边的枯草上挂满了白霜,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她摸出公给的龟甲,裂纹歪歪扭扭,倒像条朝北的路。“良定是沿着这样的路走的,” 她对着龟甲轻声说,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成了白雾,心里却藏着个怕:这么多征夫,这么长的路,他刻在石头上的记认,会不会早被风沙磨平了?

狂风毫无预兆地卷着沙石扑过来时,天色瞬间暗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黄沙笼罩。她下意识将包袱护在怀里,像护着个易碎的瓷瓶。风里有呜咽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村里老人们说,那是没埋进土里的征夫魂魄,被风拴着,走不出这片荒原。“你们不是良,” 她咬着牙蹲下身,风沙打在脸上生疼,龟甲在胸口发烫,“良会等我,他答应过的。” 可风太烈,把 “答应过” 三个字撕得粉碎,她突然想起喜良临走前攥着她的手说 “等我回来种桃树”,那手心里的汗,和她现在手心的一样烫,仿佛那温度还残留在指尖。

雪落进破庙时,夜幕已经降临,整个天地都被雪染成了白色。她正借着松火光缝补寒衣,破庙里四处透风,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针脚密得像撒在地上的星子,这是婆教的规矩:“给出门人做衣,针脚要比心思还细,才能把牵挂缝进去。” 她摸了摸寒衣的里子,芦花软乎乎的,是她在河边挑了三天的,最白净的那些。“良穿这个,定不会冻着后背,” 她对着火苗笑了笑,眼眶却湿了,火光映着她的脸,泪光闪烁,“他总爱靠着墙根晒太阳,后背一凉就咳嗽。”

夜里,破庙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柴火爆裂声。她梦到喜良,他站在桃树下,满树的花落在他肩头,粉色的花瓣在风中飞舞。“你看,” 他指着枝头,笑容灿烂,“我说过要种的。” 她跑过去想抓他的手,脚步却像被什么拖住,怎么也跑不快,等好不容易跑到,却只抓到把花瓣,簌簌落在地上,像他走那天飘的雨。惊醒时,嘴里的干姜早化了,苦味从舌尖漫到心里。她摸出寒衣,把脸埋进去,布料上有她的汗味,竟像喜良身上的气息,粗粝里带着暖,仿佛他就在身边。

撞见白眼圈母狼时,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她第一反应是摸龟甲 —— 公说过,北地的兽多通灵性,不可轻犯。可狼的眼神太奇怪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包袱,眼神里似乎有某种诉求。“莫不是饿了?” 她心里发紧,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包袱,却想起喜良曾救过只断腿的狼崽,“狼是记恩的,” 他那时说,“比有些人强。”

跟着狼到山崖,看到狼崽被缝住的眼睛,她的手猛地抖了。麻线在幼崽眼睑上勒出红痕,像秦吏捆人的绳索,紧得让人喘不过气。山风呼啸着吹过,吹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哪个丧天良的!” 她咬碎了牙,心里的火直往上冲 —— 她想起邻村的柱子,就因为给家里捎了封信,被秦吏打断了腿,“私通家书” 的罪名,比杀人还重。这些狼崽何罪?竟要遭这般折磨!

用石刀挑断线的那一刻,狼崽的呜咽像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想起喜良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笑起来像含着星子。“若是良的眼睛被人缝了,” 她不敢想下去,手里的石刀更快了,寒风割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我定要跟那人拼命。” 母狼伏低身子时,阳光正好照在它身上,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她突然觉得,这狼比好些人更懂 “疼惜” 二字 —— 当地的官吏只会催着赶路,哪管征夫的脚磨出了血,在这荒野里,狼的舐犊情深显得如此珍贵。

在老大娘家听那番话时,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老大娘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以牙还牙”,四个字像冰锥,扎得她浑身发冷。她想起喜良说过,上古时的人讲 “义”,见人有难会援手,见恶行会制止。可如今呢?秦法像张密网,网住了人的善,只漏下凶戾。“良会不会也被这般对待?” 一个念头窜出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的手紧紧抓住桌子边缘,指节泛白 —— 他性子倔,若是被冤枉了,定会争辩,那秦吏的鞭子,会不会落在他身上?

望见长城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墙上,给黑沉沉的城墙染上了一层血色。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脚下的雪在她的奔跑中发出急促的咯吱声。黑沉沉的城墙在雪地里蜿蜒,像条冻僵的巨蟒,城砖缝里的枯草,被风吹得呜呜响,像无数人在哭。她沿着墙根走,手指抚过粗糙的砖石,那砖石上的纹路仿佛刻着无数征夫的故事。突然,她触到一道熟悉的刻痕 —— 是骨簪的印子,深得像要嵌进石头里,旁边还有个小小的 “姜” 字,那是她的名字。

“良!” 她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回荡,抖得不成样子。

风里似乎有回应,很轻,像他在耳边说 “我在”。她抱着包袱往前跑,青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像在数着剩下的路。寒衣里的芦花仿佛活了过来,暖烘烘的,熨帖着她冻得发僵的胸口。“我给你带了干姜,” 她对着城墙絮絮叨叨,像对着喜良的耳朵,“还带了艾草,你总说闻着安神......”

脚下的雪被踩出咯吱声,和记忆里喜良磨骨簪的声音渐渐重合。她知道,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走过去 —— 不是为了什么秦法礼教,只是因为,她答应过他要种桃树,他答应过她会等她。这念想比长城还硬,比北风还烈,撑着她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吞没了无数征夫的北方,走下去,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她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