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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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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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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谣

一、枫香渡

涟水河在枫香渡挽了道柔肠,水色是浸了千年铜绿的古镜,映着岸边那株三人合抱的歪脖子枫香树。树身斜斜探向水面,皲裂的树皮上刻着模糊的楚式云纹 —— 传说是清末湘军士兵路过时凿的,如今纹路里嵌满了涟水的泥沙,像藏着数不清的故事。枝桠间还挂着去年深秋未褪尽的褐红叶片,在风里轻轻打着旋,落在阿谣捶衣裳的青石板上,沾了水就不肯走。

十六岁的阿谣正蹲在渡口捶衣裳,青布围裙上绣着楚式卷云纹,繁复的曲线勾连缠绕,像极了涟水蜿蜒的河道。针脚里还缠着几粒饱满的枫香籽 —— 那是去年赶秋节时,她和姐妹们在枫香树下捡的,不知怎的就嵌在了线缝里,洗衣时泡出清苦的木质香气,混着皂角的泡沫飘在水面。木槌起落间,“砰砰” 声撞在河面上,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翅膀扫过的涟漪里,映出远处岳麓山的影子。

“阿谣!把这筐草药送到河西医疗队去!” 阿爹的声音从码头方向传来,带着水上人特有的沙哑。他肩上扛着支老橹,橹梢还沾着涟水的潮气,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橹身上刻着 “楚水同舟” 四个字,是爷爷年轻时在武昌府做木匠,用楚地楠木给阿爹打的。阿谣应了声,手腕一翻,把捣衣杵稳稳插进石臼里。木杵上深深刻着个 “楚” 字,在粼粼水光里忽明忽暗,杵头还留着她小时候啃咬的牙印 —— 那时爷爷总说,“楚” 字是根,得让她从小含在嘴里。

刚把沉甸甸的草药筐搬上乌篷船,东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远处滚过的惊雷,震得枫香树叶簌簌往下掉。阿爹脸色骤变,猛地将橹插进水里,水花溅在阿谣绣着云纹的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是日本人的炮弹!快躲进船舱!” 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手忙脚乱地解缆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涟水像是被惊醒的巨兽,骤然翻起浑浊的浪涛,远处长沙城的方向,一股浓黑的烟柱正扶摇直上,像条贪婪的黑蛇,顺着风势朝枫香渡游爬过来,渐渐遮蔽了半边天,连岳麓山的轮廓都模糊了。

船到河心时,阿谣忍不住撩开船帘一角。水面上漂着片灰布,被血水浸透,沉甸甸地打着旋,布角处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湘” 字 —— 是湘军士兵的绑腿布,针脚是苗绣的 “锁边针”,她一眼就认出,和阿妈给阿爹补衣裳的针法一模一样。她的心猛地一揪,想起去年冬天,医疗队的周先生在炭火旁给她讲《楚辞》,读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时,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攥着本翻得卷边的《楚辞》,封面上还贴着片枫香树叶。那时她还不懂这话里的分量,只觉得周先生的眼睛,像涟水深处浸在水里的星子,沉静又明亮。

二、铜爵灯

医疗队的棚子搭在涟水西岸的溶洞里,洞壁被常年的水汽润得发亮,悬着盏古旧的铜爵灯。这是周先生从长沙城文物局抢出来的,灯盏呈爵形,三足鼎立,流口微微上扬,仿佛还在承接着远古的酒浆,灯身上的饕餮纹线条凌厉,虽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黑,却依旧透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火光从纹饰的缝隙里漏出来,把洞内照得亮堂堂的,光线落在伤员们缠着绷带的腿上,那层薄薄的铜光,竟像是给狰狞的伤口盖了层温柔的遮羞布。

洞角堆着些从长沙城抢运出来的文物:半块刻着楚简的竹片、一尊缺了耳的陶俑、几卷泛黄的湘绣 —— 都是周先生和几个学生冒死抢出来的。“这些是楚人的根,不能让日本人毁了。” 周先生总在换药的间隙,用干净的布擦拭这些文物,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阿谣记得有次他擦到那半块楚简,突然红了眼,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说:“这写的是‘家国’,两千多年前,楚国人就懂这个理。”

“阿谣,帮我把这包传单撒到河东去。” 周先生递过来一叠用油纸包好的传单,他的手指因连日熬夜写标语而微微发颤,指节上还沾着些未干的墨痕,指甲缝里嵌着草屑 —— 白天他要给伤员换药,夜里就着铜爵灯写传单,常常熬到天快亮。传单上印着 “还我河山” 四个朱红大字,旁边画着条楚式龙纹,龙身矫健,龙爪紧紧抓着颗红五角星,墨色与红色在粗糙的纸上晕染开来,透着股决绝的力量,龙纹旁还题了句《楚辞》里的 “乘舲船余上沅”,是周先生特意加的。

阿谣把传单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指尖触到围裙口袋里的铜哨 —— 那是阿爹给她的,哨身上细细刻着涟水的波浪纹,平日里河面上的渔船靠着它互通消息,一声长哨是平安,两声短哨是求助。她解开系船的缆绳,划着小划子往河东去,木桨入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吱呀,哗啦”,像是在轻轻敲打着洞壁上那盏铜爵灯,应和着远处隐约的风声。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沾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像在提醒她此刻的危险。

刚到河东岸边,就听见 “咔哒,咔哒” 的皮鞋声,硬邦邦地踩在草地上,带着令人心悸的节奏。阿谣心头一紧,赶紧把传单塞进枫香树老粗的树洞里。树洞里还放着她去年藏的枫香籽,不知何时竟发了芽,细细的绿茎顶着两瓣嫩叶,在黑暗里怯生生地探着头,像极了此刻藏在树后的她。她刚要撑起船桨往回划,眼角余光瞥见草丛里趴着个人 —— 穿灰布军装的士兵,腿上淌着血,把身下的草都浸成了深褐色,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步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领口的风纪扣却扣得严严实实。

“姑娘,能帮我把这封信送到指挥部吗?” 士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边角已经被血水濡湿,上面印着 “长沙会战指挥部” 的字样,墨迹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阿谣接过信,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指,瞥见士兵领口的徽章上,刻着个小小的 “湘” 字,银灰色的,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那 “湘” 字的轮廓,竟和她围裙上的云纹在月光下凑成了一幅奇特的图案,像极了楚地地图的轮廓,也像极了周先生讲过的 “楚疆”。

三、烽火渡

长沙会战打响的那天,涟水河像是被打翻了的胭脂盒,水色红得触目惊心。阿爹的乌篷船成了运送伤员的渡船,一趟趟在河面上穿梭,船板上的血迹擦了又染,最终结成了深色的斑块,连橹上的 “楚水同舟” 都被血浸得发黑。阿谣则在溶洞里帮着包扎伤口,布条用完了,就用撕成条的青布衣裳代替,指尖被药水浸得发皱,却丝毫不敢停歇 —— 她记得周先生说,多包好一个伤口,就多一个能保家卫国的士兵。

洞壁上的铜爵灯被风刮得摇晃不定,光与影在岩壁上跳跃,照在周先生正在写的《涟水谣》歌词上。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混着《楚辞》的句子:“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如今思的,是家国啊!” 他读着读着,声音便哽咽了,手里的笔顿了顿,又在后面添了句 “涟水汤汤,卫我家乡”。洞外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医生的叮嘱声,还有远处枪炮的轰鸣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却没盖过周先生写字的 “沙沙” 声。

突然,洞外传来密集的枪声,像爆豆般炸响,还夹杂着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叫喊声。周先生反应极快,“噗” 地一声吹灭铜爵灯,洞内瞬间陷入黑暗。他一把拉起阿谣,躲到溶洞深处的石缝后,掌心的冷汗浸湿了她的手腕。透过石缝的缝隙,阿谣看见日本兵举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棚子,粗暴地翻着医疗箱里的纱布和药品,将周先生写满字的纸页撕得粉碎,纸片像雪片般飘落,混着地上的血污,触目惊心。有个日本兵还踢翻了放文物的木箱,那半块楚简滚落在地,被他用刺刀狠狠扎了几下。

“阿谣,你带着铜爵灯从后门走,把这个交给指挥部!” 周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喘息,他把铜爵灯塞进她怀里,又将那半块楚简塞进她的围裙口袋,“这是楚人的根,不能丢!” 灯盏上的饕餮纹棱角分明,硌得她胸口发疼,却也让她的心莫名安定了几分。她刚要转身,就看见周先生猛地举起一个药瓶,朝着最近的日本兵砸过去 —— 那是他用来给伤员消毒的酒精瓶。“砰” 的一声闷响后,是更刺耳的枪声。阿谣看见周先生倒在血泊里,他的眼镜片碎在地上,裂纹像极了涟水冬日结冰时的纹路,而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永远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却还死死盯着那半块楚简的方向。

阿谣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抱着铜爵灯往渡口跑。身后传来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叫喊声,还有子弹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打在岩壁上溅起碎石。她一头跳进小划子,刚要划桨,就看见阿爹的船从河对岸过来,船上载满了伤员,挤得密不透风,有人的胳膊断了,有人的腿被绷带缠得粗粗的,却还在低声喊着 “杀鬼子”。阿爹的胳膊上缠着布条,渗出血迹,而那支老橹上,竟赫然插着一把日本兵的刺刀,木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橹梢的 “楚水同舟” 四个字,在火光下透着股悲壮。

“阿谣!快把灯举起来!给指挥部发信号!” 阿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涟水浪涛般的力量,穿透了枪炮的轰鸣。阿谣猛地站起身,将铜爵灯高高举过头顶。灯盏里的火苗在风里剧烈摇晃,却始终没有熄灭,像一颗在暗夜中不屈的星子,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红得发黑的涟水上。远处,长沙会战指挥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嘹亮的冲锋号声,激昂顿挫,与涟水的涛声、枪炮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最壮烈的《涟水谣》。她看见岸上的士兵们举着枪冲了上去,刺刀在火光下闪着光,像楚地先民们举起的青铜剑。

四、云纹渡

战争结束后,阿谣在枫香渡盖了间小小的木屋,屋顶盖着枫香树的树皮,墙是用涟水边的青泥糊的,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 “楚水人家” 四个字 —— 是她照着爷爷留下的笔迹刻的。屋里最显眼的地方挂着那盏铜爵灯,灯盏上的饕餮纹被她用细布擦得锃亮,仿佛能映出人影,只是那处被油烟熏黑的痕迹,再也洗不掉了,像一道深刻的记忆。灯下摆着个木盒,里面放着那半块楚简和周先生没写完的《涟水谣》手稿,还有阿爹那支插过刺刀的老橹,橹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却被她用清漆小心地护住了。

她还在渡口种了一大片枫香树,每棵树上都挂着个小小的铜哨,哨身上刻着楚式云纹和 “湘” 字,风一吹,便发出清越的声响,像在重复着当年的信号。春天的时候,枫香树抽出新绿,她就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捡枫香籽,教他们唱《涟水谣》,唱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时,孩子们总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就指着树上的铜哨说:“这是咱们的根,不能忘。”

每年清明,阿谣都会划着小划子在涟水河上慢慢漂。手里拿着周先生没写完的《涟水谣》手稿,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她用透明的油纸小心地裱糊着,边角处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枫香树叶。嘴里哼着新编的调子,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涟水长,楚天长,枫香树下是故乡;铜爵灯,照山河,湘人热血护家邦。” 歌声顺着涟水漂向远方,像在告诉周先生,告诉那些牺牲的士兵,长沙城的春天,年复一年地回来了。河岸上的枫香树抽出新绿,远处的稻田翻着金浪,孩子们的笑声在渡口回荡,偶尔还能看见几只白鹭,像当年一样,扑棱棱掠过水面。

这天,阿谣正在渡口给新栽的枫香树浇水,看见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站在岸边,手里捧着本《楚辞》,风吹起书页,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封面上还贴着片新鲜的枫香树叶。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当年的周先生。小伙子看见阿谣,有些腼腆地走上前:“阿姨,您知道《涟水谣》吗?我爷爷说,当年是位叫阿谣的姑娘,带着一盏铜爵灯给指挥部送了信,还保住了半块楚简,他就是当年那个让您送信的士兵。”

阿谣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涟水的波纹般舒展开来。她指了指岸边的枫香树,又望了望河面上荡漾的波光:“你听。” 话音刚落,风恰好吹了起来。铜哨的清越声、枫香树叶的沙沙声、涟水的潺潺涛声,还有远处稻田里传来的蛙鸣,交织在一起,在长沙城的上空久久回荡。“风一吹,这些声音合在一起,就是《涟水谣》啊。”

小伙子侧耳听着,突然红了眼,从包里掏出个信封,递给阿谣:“这是我爷爷让我交给您的,他说当年没来得及说谢谢。” 阿谣接过信封,里面装着片干枯的枫香籽,和她围裙上嵌着的那几粒一模一样。她抬头望向涟水河,河水依旧像浸了铜绿的古镜,映着枫香树的影子,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那些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魂。

那《涟水谣》的声音,有楚地先民的歌唱,有湘人热血的沸腾,有对逝者的怀念,更有对生者的祝福。它像涟水一样,静静流淌,永远,永远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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