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晨雾总缠着枫香树的气息,在张家界的峰峦间织成纱,酉水河便从这纱里淌出来,水色是刚染透的靛蓝,水面漂着姑娘们捶打的蜡染布,布上的蝴蝶纹被浪头揉得发颤,像在跟着岸上传来的调子扇翅膀。上寨的吊脚楼踩着青石板,廊柱上挂着风干的糯米草,风一吹就唱细碎的歌;下寨的木楼浸在溪水里,楼底石墩的青苔下,藏着苗歌里唱了百年的 "蝴蝶妈妈" 传说。
沈翠翠的银锁片总在胸前晃,"蝴蝶妈妈" 的翅膀上錾着细如发丝的苗文,那是《创世歌》的片段,阿婆说戴久了,银器会自己哼出调子。她蹲在溪边捣蓝草时,锁片撞着竹捣筒,"叮铃" 声混着她嘴里的《染布谣》:"蓝草青,靛水蓝,染出蝴蝶飞满山",惊得石缝里的阳雀也跟着应和。阿妈走那年,把一筐绣线埋在枫香树下,说 "苗家姑娘的歌,要沾着土气才活得下去"。如今翠翠绣的百蝶衣,蝶翅上总混着点枫香籽的褐,那是她刨土时沾的,像把阿妈的声音绣进了布纹里。
张阿牛的柴刀柄缠着苗锦,红底金线的 "万字纹" 是他娘临终前绣的,针脚里还卡着《送魂歌》的残音。每天天不亮,他就背着背篓往鹰嘴崖去,篓子外侧别着支芦笙,走几步就吹段《打柴歌》:"鹰嘴崖上柴禾密,砍捆柴火换油盐",调子撞在崖壁上,惊起的山雀都跟着飞成了音符。他指节磨出的茧比崖上的石头还硬,却能在芦笙上按出最软的《木叶情歌》—— 那是偷偷练给翠翠听的。
那天翠翠背着竹篓去后山采蓝草,想赶在祭尤节前染好一批布。山涧的水刚过脚踝,浸得青石板发滑,她捶打布坯时,银压领上的小银铃跟着晃,和《捶布谣》的节奏合得正好。篓子里的蓝草带着露水,叶片绒毛沾着点白,像苗绣里没绣完的银线。忽然听见上游传来 "轰隆" 响,黄浊的水浪卷着断枝扑下来,她慌得去抓老藤,脚下一滑栽进水里,背篓扣在头上,蓝草散了一涧,像被冲碎的靛蓝云彩。她呛着水去捞阿妈留的蜡刀 —— 牛角柄上刻着 "蝴蝶探花",是染布时画蜡的家伙,刀鞘里还藏着半张《蜡染秘歌》的竹简。
"翠翠!" 阿牛的声音从崖上炸下来时,他正背着半篓柴往回赶。看她在水里扑腾,柴篓都没卸就滚下陡坡,粗布褂子被荆棘勾出洞。他跳进水里时,芦笙从背篓滑出来,在浪里打着旋,竹管灌满水,倒出来的都是《救急歌》的调子。
阿牛把翠翠架到青石上,她的百褶裙湿成深蓝,裙边狗牙纹泡得发胀,像一排小月牙。"别怕," 他解下苗锦腰带缠在她腰间,红底金线的万字纹勒得紧,"苗家姑娘的骨头,是蝴蝶妈妈用银水浇的。" 又脱了褂子给她披上,布上的枫香树脂混着汗味,竟比蛊婆的安神香还让人踏实。
翠翠摸着银压领上断了尖的银鱼掉泪,阿牛忽然从柴篓掏出竹簸箕,桐油布裹着只银蝴蝶:"前儿请银匠打的,翅尖镶了朱砂,跟你绣的一个样。" 银蝶在青石上亮得像要飞,他抓起淌水的芦笙,竹管里的湿气吹不出亮音,便敞着嗓子唱《盘歌》,把湘西的山水都装了进去:
" 张家界的峰哟,尖得能戳破天,
云絮缠在腰上哟,像苗家阿婆的裹脚蓝;
酉水河的浪哟,转得能绕断船,
漩涡套着月光哟,像银匠捶打的银圈圈......"
翠翠的眼泪本在眼眶里打转转,听他唱到 "银锁链" 时 "噗嗤" 笑出声,伸手推他:"谁要你缠银锁链哟。" 指尖触到他褂子上的枫香树脂,黏糊糊的,像把两人的影子粘在了青石上。
阿牛被推得一趔趄,脸更红了,抓起芦笙胡乱吹个音,又接《踩堂调》,把赶秋节的热闹铺了满地:
" 吊脚楼的檐角哟,挂着金黄的玉米串,
风一吹哗啦啦响,像在数着日子盼;
晒谷场的青石板,被芦笙震得直打颤,
小伙子的绑腿紧,姑娘的百褶飞成旋......"
他唱到 "银冠" 时偷瞟翠翠的头,她的银压领虽断了个银鱼鳍,阳光下依旧亮得晃眼,像把山涧的水都镀了银。翠翠把脸埋进他的褂子,布上的枫香混着汗味,比任何歌声都让人安心。
水退了些,阿牛背着翠翠往回走。路过老枫香树时,他停脚擦了擦芦笙,吹起《木叶情歌》,调子软得像溪边的青苔:
" 鹰嘴崖的藤哟缠石崖,
溪水里的月哟碎成花......"
竹管里的水滴在翠翠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没说出口的话。"赶秋节," 他声音比芦笙颤,"我用银蝴蝶换你块绣帕,帕子上要绣这歌里的山水。"
翠翠没答话,只把脸往他背上贴得更紧。阿牛又哼起阿婆哄娃娃的老调子,把湘西的晨昏都唱得暖洋洋的:
" 晨雾裹着吊脚楼,
酉水托着竹筏走......"
眼泪把他的褂子洇出深色,那处刚好沾着片枫香叶,叶纹在湿布里舒展开,像她心里盘绕的景 —— 比任何歌都近,都暖。山涧水哗哗流,漂着没捞上来的蓝草,像匹没织完的西兰卡普,泛着靛蓝的光 —— 那是苗家姑娘藏在心里,没唱出口的颜色。
黄三阿公的土司府飘着檀香,正厅神龛供着 "蚩尤旗",旗角绣着二十八宿,金线混着朱砂,像把《祭神歌》的歌词绣成了火。他烟杆上的翡翠嘴泛着油光,吐出来的烟圈里总裹着话:"下寨的田,该用姑娘抵租了。" 那年头,岜仙坞的地契都盖着黄家的朱印,沈玉明交租时,额头沾的香灰比皲裂的手掌还黑,《租子谣》的调子在喉咙里打转转,却不敢唱出声。
爷爷奶奶走得蹊跷,老两口咳着咳着就蜷成虾米,眼珠翻得只剩白,嘴里吐出的话比蛊婆的咒语还怪。寨里的巴代穿着五彩法衣,铜铃摇得山响,唱《指路歌》:"沿着酉水逆流走,蝴蝶妈妈在桥头",牛角酒洒在门槛上,溅起的火星里仿佛有黑影窜过。出殡那日,翠翠用蜡染布裹了奶奶的手,布上的蝴蝶被泪水泡得发蓝 —— 那是奶奶教她染的第一块布,当时还哼着《长寿歌》呢。
赶秋节的芦笙吹得山摇。上寨小伙子赤着脚踩堂,银腰带撞出 "锵锵" 声;下寨姑娘转着百褶裙,裙边狗牙纹绣得比星星还密。阿牛攥着银项圈,蝴蝶翅尖镶着朱砂,是按翠翠绣的蝶样打的。刚要上前,土司府的铜钲突然响了 —— 黄尔乐坐着滑竿来,不便的腿上盖着西兰卡普被面,"四十八勾" 纹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用沈翠翠抵租。" 黄三阿公的话砸在晒谷场,惊得鸡飞狗跳。借据上的红手印像血,沈玉明的手按上去时,指节捏得发白,像要把这三个字捏碎在掌心。翠翠把自己关在吊脚楼,用蜡刀在布上刻 "禁步纹",刻一刀唱一句哭嫁歌:"阿爹的背篓空了哟,女儿的路断了哟",蜡油滴在手上,烫出的泡像未破的银珠。
出嫁那日,雾比蓝草汁还浓。翠翠的银冠重得压脖子,十二只银蝴蝶在冠上振翅,却飞不出土司府的高墙。哭嫁歌从下寨唱到上寨,"阿妈的银锁冷了哟,陪嫁的歌哑了哟",唱得溪水流得都慢了。阿牛躲在枫香树后,指甲掐进树干,渗出的树汁像血,把那支没送出去的银项圈浸得发锈,芦笙里飘出的《离别调》,吹得叶子都落了。
新房的窗糊着 "喜鹊登梅" 蜡染。翠翠摸着陪嫁的苗绣嫁衣,衣襟上的 "蝴蝶探花" 被泪水泡得发蓝。黄尔乐拄着龙头拐杖进来时,她正解腰间的银腰带 —— 带子上有九只银鱼,是阿妈用三年嫁妆钱打的,鱼眼里还嵌着《姻缘歌》的苗文。"别摘," 他声音发颤,拐杖头的铜龙吐着舌,"苗家的银器,认主人。" 翠翠抬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 "蚕纹" 苗绣,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的人绣的,倒比土司府的金绣顺眼。
黄尔乐的好,藏在苗家的规矩里。他知道翠翠爱吃酸鱼,让厨子用糯米粉腌了一坛子,坛子上贴着 "福" 字蜡染;他把土司府的绣绷搬到月光下,自己坐在火塘边添柴,看她把酉水的浪绣进台布,偶尔还跟着哼两句《月夜歌》,调子跑得到处都是,却比戏文里的唱腔实在。有回翠翠染坏了祭尤节要用的布,黄尔乐抢着说是自己碰的,被黄三阿公用烟杆打了手背,却笑着说:"没事,我皮厚,比枫香树的皮还厚。"
批斗会在鼓藏头的祠堂开。石大力的梭镖戳着黄尔乐的脊梁,喊着 "交出金银"。阿牛红着眼冲上来时,翠翠正往祠堂跑,银压领在胸前撞得生疼。"他中了情蛊!" 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声音比铜鼓还响,"谁敢动他,蛊虫就会钻进你们喉咙!" 这话是蛊婆教她的,当年奶奶怕她被欺负,特意传了《蛊术谣》的片段,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改革开放后,黄尔乐撬开了土司府的地窖。里面没有金银,只有百鸟裙的残片、蜡染秘方的竹简,还有一筐蓝草籽。"开个苗绣工坊吧," 他拄着拐杖指着溪边,"让外头人听听,咱苗家的布会唱歌。" 翠翠在工坊门口种了片蓝草,风过处,叶子响得像《木叶情歌》,游客来了,她就教他们唱《迎客调》:"吊脚楼里茶飘香,银蝴蝶落在你衣裳"。
如今的岜仙坞,吊脚楼都挂着走马灯,灯面是蜡染的二十四节气,转起来就像把一年的歌都唱了遍。黄尔乐的拐杖换成了牛角的,顶端镶着银蝴蝶,是翠翠用当年那支银项圈改的。阿牛成了导游,带着游客看银匠铺,芦笙里的《踩堂调》混着新歌词:"酉水长,蝶翅扬,岜仙坞的日子亮堂堂"。
有回暴雨冲垮了风雨桥,翠翠和黄尔乐蹲在桥头修。他的拐杖靠着桥廊的牛腿雕柱,她的绣绷晒在美人靠上,绷子上的蝴蝶正飞过酉水,翅尖沾着蓝草汁,翅尾带着枫香籽 —— 那是苗歌的根,也是日子的甜。远处传来接龙舞的鼓声,和游客的笑声缠在一起,像极了岜仙坞的故事:苦过,涩过,终究被银饰的光、蜡染的蓝、绣线的暖,织成了西兰卡普上最艳的花,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变成了风里的歌,永远在湘西的山水间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