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雾,是活的。
它总比别处浓三分,像浸了桐油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辰州城外的官道上。今夜的雾尤其稠,浓得能拧出黑水来,连最烈的月光都被嚼碎了,化作雾里星星点点的银屑,落在阿阮的青布褂上,凉得像逝者的指尖。
她握着祖父传下的青铜铃铛,指腹早把铃身的 “镇魂” 二字磨得发亮。那两个篆字陷在铜纹里,像两道咬进骨血的誓。手腕轻晃,铃铛便 “叮” 地一声,脆得像冰裂,刺破眼前的浓白。雾中立刻传来脚步声 —— 不是活人的踏实,是纸靴碾过湿泥的虚浮,“沙沙,沙沙”,三具青布裹身的 “客”,肩并肩从雾里显形,青布下摆沾着的露水,在铃音里轻轻抖。
“莫怕。” 阿阮的声音混着雾,软得像棉,“过了辰龙关,就到家了。” 她摸出黄符,指尖沾了点额头的汗,往为首 “客” 的额上一贴。符纸遇雾竟 “滋” 地蜷了蜷边,朱砂画的 “引魂符” 亮了亮,像只眨眼的星。祖父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枯瘦的指节硌得她疼:“阿阮记着,咱不是赶尸,是招魂。招那些散了的魂,回故土,入祖坟。” 他咳着血,把青铜铃铛塞进她掌心,“楚地的魂,认这铃音。”
可今夜的雾,在啃食铃音。
青铜铃铛突然卡了壳,“叮 ——” 的一声拖得绵长,尾音里裹着点挣扎的颤。为首的 “客” 猛地顿住,青布下的手指竟蜷缩起来,像要抓住什么。阿阮心头一紧,桃木剑 “噌” 地从背后抽出,剑身在雾里泛着冷光 —— 那是祖父用三十年桃木心削的,剑鞘上缠着的红绳,早被历代赶尸人的血浸成了紫黑。
雾里飘来绿火了。
不是坟茔间的磷火那样温吞,是带着腐臭的 “噬魂烟”,一团团悬在半空,绿得发邪。阿阮刚要念咒,绿火突然聚成个黑影,没有脸,只有团翻滚的浓绿,沙哑的笑从里头渗出来,像生锈的镰刀割着朽木:“小丫头片子,也敢拦我收魂?”
黑影挥臂,噬魂烟立刻化作毒蛇,直扑 “客” 们额上的黄符。那是专啃魂灵的东西,符一破,魂就散了,连轮回的路都找不着。阿阮急得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青铜铃铛上,“咚” 地往地上一扣。铃铛竟自己转起来,“嗡嗡 ——” 的轰鸣震得雾都在抖,这是祖父教的最后一招,以赶尸人的血为媒,唤亡魂心底最深的念。
“你们忘了?” 阿阮的声音在铃音里颤,指尖被桃木剑划破,血珠滴在铃上,“家里有等你们的人啊!”
为首的 “客” 额上黄符 “咔嚓” 裂了。青布下露出张年轻的脸,眉眼间还带着边关的风霜 —— 是李三郎,三年前战死在雁门关的李三郎。阿阮记得他入殓时,怀里揣着块粗布,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 “平安”,针脚里卡着的沙,还是雁门关的沙。
“爹 ——”
一声童音突然从雾那头钻进来,细得像线。
三具 “客” 身上猛地泛起微光,青布下的躯体竟自己动了。李三郎的胳膊抬起来,僵硬地往前伸,纸靴踩在泥里,发出 “噗嗤” 的响,却一步比一步急。另外两具 “客” 也跟着动,一个怀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头绳 —— 那是他嫁人的闺女给他留的;一个腰间别着只缺口的粗瓷碗,碗底刻着他婆娘的名。
“不可能!” 黑影嘶吼着扑上来,噬魂烟撞上那片微光,立刻 “滋滋” 地化了,像滚油浇了雪。阿阮挥起桃木剑,剑尖沾着自己的血,直刺黑影的心口。剑入的刹那,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叫,竟化作无数只绿莹莹的飞虫,被晨风吹得四散,连腐臭都没留下。
天快亮时,雾终于松了些。
阿阮收起铃铛,看着三具 “客” 往村口挪。那里已有炊烟扯着白幡似的飘,几个妇人站在老槐树下,手绞着围裙,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李三郎的婆娘抱着个孩子,孩子手里攥着块糖,糖纸在风里闪。
“爹!” 孩子突然挣开娘的手,跌跌撞撞扑过去。
李三郎的青布 “哗啦” 落了。他胸前的平安符突然发烫,化作一道白光,轻轻落在孩子眉心。孩子愣了愣,突然咯咯笑起来,指着心口说:“娘,爹在这儿呢!”
阿阮退到辰龙关的石牌坊下,望着那团渐渐淡去的白光,摸出青铜铃铛晃了晃。铃音里带着湘西的风,飘向更远的雾里 —— 那里还有无数魂灵在游荡,有的埋在沙场的乱骨堆里,有的沉在异乡的河底,有的连名字都被野草吃了。
但她会一直走下去。
握着这只铃铛,踩着祖辈的脚印,把那些散了的魂,一个个招回来。
雾又开始聚了,阿阮的身影慢慢融进浓白里。只有那 “叮铃” 声,还在雾里荡,一声比一声清,像在说:回来吧,都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