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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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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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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

黔中的镇宁,把中元节唤作 “七月半”,却总比别处早一日,选在农历七月十四过 —— 老辈人摩挲着祖传的银饰念叨,江南故里远,要赶在十五的雾浓前接祖先回家,别让他们在打邦河的旧途上迷路。这日的雾,裹着黄果树瀑布的湿意,又掺着几分山骨的凉,飘在崖边祭坛的青石板上,像极了祖辈踏雾归来的脚步。

清晨,林阿妹握着祖父留下的骨笛,指腹反复蹭过笛身的瀑流纹 —— 那是祖父用黄果树瀑布边的青石一点点磨出来的,纹路里还嵌着些许水汽的痕迹。她腰箩里的糯米粑冒着热气,蒸腾的白气沾在绣着苗银蝴蝶纹的围裙上,阿妹慌忙抬手拢了拢,连呼吸都放轻了:蝶翅上的银片叮当作响,可不能惊着刚要跨进雾里的祖先,这围裙是祖母绣的,每片银片都浸过米酒,是给祖先认亲的记号。

骨笛是祖父去年中元节(镇宁人唤作 “七月半”)倒下时,颤巍巍塞进她手里的。那天他咳着血,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给祖先的糯米粑,指甲缝里还沾着祭坛的泥土:“阿妹,这笛是通祖灵的路,咱们镇宁的中元节,早一日过,是早一日的心意,仪式千万不能断……” 话没说完,头就歪在了插着青铜剑的祭坛边,骨笛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像极了祖先叹息的回音。

“阿妹,该请‘七姑娘’了。” 寨老拄着雕有石头寨吊脚楼剪影的拐杖走来,脚步轻得怕踩碎雾,杖头的银饰在晨雾里泛着柔光,“先敬杯米酒,要沿着青石板缝浇 —— 那是祖先回家的路,得让他们闻着酒香来。”

阿妹点头,从腰箩里取出粗陶碗,斟满自家酿的刺梨米酒。酒液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漫开,渗进嵌着的黄果树碎石里 —— 这石板是祖父当年一块一块从瀑布边搬来的,说瀑布的声音能引着祖先找到祭坛。她屈膝躬身,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石板,声音带着未散的稚气,却字字虔诚:“列祖列宗,阿妹温了米酒,蒸了糯米粑,来接你们回家了。”

起身时,骨笛凑到唇边,笛声起得极缓,像雾里的流水,又像老辈人讲故事的语调。刚吹两句,祭坛周围的雾突然静了,不再飘移,只围着祭坛打旋,隐约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雾深处传来 —— 是祖先踩着青石板上的酒渍来了。阿妹的指尖有些发颤,却不敢停,她想起祖父说的:当年祖辈从江南迁来镇宁,打邦河的山洪卷走了多少人,那些亡灵困在 “雾障界” 里,唯有中元节这日,靠着后人的敬与念,才能拨开雾找到归途。

突然,腰箩里的糯米粑烫了起来,上面印着的牛角纹竟活了,化作小小的牛角图腾,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每爬一步,就轻轻叩一下祭坛的石板,像在给祖先磕头。寨老连忙俯身,声音里带着敬畏的颤音:“是祖先显灵了!快把糯米粑摆成北斗七星 —— 咱们镇宁的星星,祖先认得!”

阿妹慌忙照做,指尖捏着糯米粑,不敢有半分偏差。她知道,这星象是祖父教她认的,说当年祖辈迁徙时,就是跟着北斗星走的。摆完最后一个,她将祖父留下的青铜剑往祭坛中央一插,剑鞘上的青石板碎片突然亮了 —— 那是镇宁的根,也是给祖先的定心石。

骨笛的音调渐渐高了,却始终裹着一分谦卑。雾里传来细碎的叹息,十几个模糊的身影慢慢走出来:穿破洞苗家对襟衣的阿婆,手里攥着没织完的蜡染布;戴旧斗笠的阿公,肩上还扛着当年挑货的竹筐;还有个扎小辫的娃娃,手里捏着半块糯米粑,和祖父临终时攥着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是祖先……” 阿妹的眼泪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哭出声 —— 怕眼泪掉在祭坛上,污了祖先的路。她和寨里人一起跪下,额头贴地,脊梁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镇宁人血脉里的敬畏:祖先给了生命,给了家园,这份恩,要一辈子躬身敬着。

可就在这时,雾里突然伸出无数黑色的藤蔓,像枯瘦的手,死死缠住了祖先的脚踝。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委屈飘来:“地官不赦,归途难通,后人虽敬,却破不了这雾障……”

阿妹猛地抬头,泪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祖父藏在骨笛里的 “赦罪调”—— 那是当年祖辈请道教高人合创的,专为中元节给祖先求赦罪的旋律。她握紧骨笛,对着青铜剑,把满心的敬与急都融进笛声里:“求地官开恩!求列祖列宗莫怕!阿妹一定护你们回家!”

笛身上的瀑流纹突然亮了,像黄果树的水流般奔腾起来,金光顺着笛声漫开,缠上青铜剑。剑身上 “除恶节” 三个古字猛地浮现 —— 镇宁人过中元节,总把 “地官赦罪” 融进祭祖里,这 “除恶节”,便是提前为祖先扫清归途障碍的心意。

黑色藤蔓瞬间枯萎,雾障散了些,祖先的身影清晰了。最前面的阿婆颤巍巍地走过来,枯瘦的手抚过阿妹围裙上的蝴蝶纹,银片叮当响,和阿婆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阿妹,” 阿婆的声音轻得像雾,“米酒甜,糯米粑香,咱们的镇宁,还是老样子。”

阿妹连忙捧起糯米粑,双手递过去。祖先们接过,每人咬了一小口,又对着祭坛深深鞠躬 —— 那是对故土的敬,再对着阿妹和寨人鞠躬 —— 那是对后人的念。随后,他们化作一道道白光,朝着江南的方向飞去,飞过时,还不忘回头望一眼黄果树瀑布,望一眼石头寨的吊脚楼,望一眼祭坛上那支亮着瀑流纹的骨笛。

雾彻底散了,阳光洒在祭坛上,瀑布的轰鸣声里,似掺了祖先离去时的叮嘱。阿妹握着骨笛,发现笛身上的瀑流纹旁,多了一行小字:“中元之日,敬意为路;镇宁血脉,代代相护。”

寨老拍着她的肩,眼里闪着光:“阿妹,你做得好。咱们镇宁的中元节,早一日过,不是赶时间,是赶心意;这对祖先的敬畏,才是中元节最该有的魂。”

阿妹望着江南的方向,骨笛在手里发烫,那是祖先的温度,是米酒的温度,也是镇宁中元节的温度。她知道,每年中元节,她都会站在这里,握着这支刻着瀑流纹的骨笛,把镇宁人独有的敬与念,吹给每一个踏雾归来的祖先听 —— 早一日,再早一日,也要接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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