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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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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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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间的从容与奋进

时光褶皱里的镇宁印记

风穿过镇宁老宅院的窗棂时,总裹着六重鲜活的气息 —— 是黄果树瀑布溅起的湿润水雾,混着夜郎洞深处渗出的微凉,夹着街角布依族唢呐的高亢绵长,飘着苗族银饰碰撞的清脆声响,带着芦笙管里流淌出的欢快旋律,还藏着老人口中缓缓吟哦的夜郎古歌,那歌声像打邦河的流水,不急不缓,却能漫过岁月的堤岸。我常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阳光把影子拉得悠长,像一段被放慢的人生,也像夜郎洞钟乳石上缓缓凝结的纹路,更像瀑布飞流直下时悬在断壁前的七彩虹,而唢呐声、银饰声、芦笙声、古歌声就顺着光影,轻轻绕在耳畔,像给时光裹了层柔软的纱。

小时候读 “夜郎自大” 的传说,总以为那是遥远古国的全部注脚。直到踏足镇宁,指尖触过夜郎洞内壁温润的石痕,听白发老人坐在火塘边的竹椅上,手里捻着半块染蓝的蜡布,眼角的皱纹随着调子轻轻舒展,用带着乡音的沙哑嗓音哼起夜郎古歌 ——“竹王生赤水,先民拓荒来,铜鼓震山谷,米酒敬云台”,紧接着,又吟唱出 “夜郎山来夜郎林,夜郎山上好茶林。夜郎山上好茶树,夜郎种茶卖京城”,那歌声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镇宁的土壤里,每一个调子都裹着泥土的气息;唱到 “敬云台” 时,还会抬手轻轻拍一下膝头,像在与千年前的先民隔空对饮;旁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颗野山楂,跟着调子晃着身子,把 “拓荒来” 唱成了 “拓荒哎”,那稚嫩的嗓音像颗刚熟的野草莓,甜里带着点憨态,惹得老人笑出了豁牙,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歌声里藏着古国的兴衰与族群的坚守,也藏着祖孙间漫不经心的温柔;直到站在黄果树瀑布下,看水流撞碎在犀牛潭,水珠落在脸颊时,恰逢六月六 —— 布依族最热闹的日子。晒谷场上,彩布缝成的花包在人群中飞旋,红的像霞、蓝的像天,姑娘小伙踮着脚抛接,花包落在哪人肩头,就惹来一阵笑声;不远处的 “赶表” 场子更热闹,布依族小伙抱着月琴弹起调子,姑娘们穿着蜡染衣裙对唱山歌,歌声混着唢呐的欢响飘向远方;另一侧的空地上,苗族汉子们吹起芦笙,管身晃动间,欢快的曲调铺满全场,穿百鸟衣的苗族姑娘们随之起舞,银项圈、银花片随着舞步叮当作响,裙摆旋起的弧度与芦笙旋律同频,而古歌的调子也顺着风飘来,像条看不见的丝线,把花包的旋舞、山歌的婉转、瀑布的轰鸣都串成了一串鲜活的珠子,偶尔还能捕捉到 “牂牁江畔水汤汤,夜郎王城立一旁” 的词句,仿若能看见古夜郎依水而建的繁华。才懂这片土地从不是单薄标签能定义:镇宁的山,有青龙山的沉稳,也有天星桥喀斯特地貌的灵秀;镇宁的水,有黄果树瀑布的雷霆万钧,也有打邦河绕村的温柔;镇宁的日子,藏着滑石哨古村的闲适、屯堡地戏的浓烈,藏着清晨巷口剪粉的酸辣,更藏着布依六月六的欢腾、苗族芦笙舞的热烈、夜郎古歌的深沉,以及各族文化交融的鲜活。

我们都曾在深夜迷茫,为梦想焦虑、为时光叹息,就像古夜郎人或许也曾望着夜郎洞,伴着古歌的调子思索族群的未来。可当第一缕晨光爬上镇宁山头,照亮布依族吊脚楼的飞檐,巷口的唢呐声又准时响起 —— 是唢呐手在练新调,调子虽生涩却透着韧劲;不远处的苗族绣娘已坐在院坝,飞针走线绣着百鸟衣的纹样;若逢节庆前后,苗族小伙们会凑在晒谷场调试芦笙,白发老人则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膝头摆着个竹编小筐,一边捡着筐里的豆子,一边又哼起那首熟悉的夜郎古歌,歌声像筐里的豆子,颗颗都带着生活的实在,“四月油菜满田黄,夜郎农耕正繁忙” 的歌词,唱出了往昔夜郎人辛勤劳作的画面。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凑过来,趴在老人腿上,跟着 “米酒敬云台” 的调子咿呀学舌,还会伸手去扯老人垂在胸前的银烟袋,老人也不恼,只是把烟袋往高处提了提,调子却依旧稳稳地飘在风里,引得路过的妇人笑着驻足,也跟着轻轻哼唱,几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像块刚织好的土布,粗糙却温暖。这光景让人忍不住整理好衣领向前走。正如镇宁人,在岁月里从不停步:把苗族银饰的流光缝进节日盛装,把布依族铜鼓的铿锵融进仪式,把唢呐的悲欢、蜡染的靛蓝、花包的彩艳、芦笙的欢快、银饰的清脆、古歌的深沉,都酿成生活的底色。或许人生的意义,本就不在遥不可及的终点,而在每一次认真呼吸里 —— 是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是接过邻里递来的热甜酒,是跌倒后站起时,想起黄果树瀑布冲过断崖仍向前奔涌的勇气,想起六月六花包飞旋时的欢畅,想起苗族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纹样的耐心,想起芦笙声里那份不管何时都要热烈起舞的朝气,也想起夜郎古歌里,老人捻着蜡布的温柔、孩童晃着身子的懵懂,以及先民们代代相传的坚韧与希望,那希望像夜郎洞里的光,哪怕深处幽暗,也始终明亮。

渐渐学会与生活和解,也读懂了镇宁山水与人文里的智慧。不再执着事事完美,明白遗憾也是风景:夜郎古国虽远,却在古歌里、陶片上留下不灭的印记;唢呐声里不只有喜乐,也有送别的呜咽;苗族银饰再亮,也需经千锤百炼才成器;就连六月六的花包,也未必次次都能抛到心意人的手中,芦笙舞的步伐偶尔也会踏错节拍,古歌的调子有时也会被风吹散 —— 这份完整才更显真实。不再急于求答案,知道故事要慢慢写:镇宁匠人的蜡染,需经浸泡、绘蜡、染色反复打磨;布依族 “赶表” 的山歌,要练上百遍才唱得动人;苗族绣娘的百鸟衣,要耗数月才能绣成;苗族汉子的芦笙曲,要吹上无数次才能流畅自然;夜郎古歌的调子,要经老人一句句口传心授,要伴着孩童一次次咿呀跟读,才能在岁月里流传,像黄果树瀑布的水,日复一日奔涌,春汛时浩荡如千万匹奔马,枯水期温柔似展开的绸缎,四季各有姿态。就像院中的老槐树,春开白花、秋落叶,从不慌张,一如镇宁的村寨,任瀑布奔涌、溶洞静卧、唢呐声起落、花包飞旋、芦笙奏响、银饰叮当、古歌悠扬,在时光里沉淀出自己的模样。

原来最好的人生,不是鲜衣怒马的轰轰烈烈,而是历经千帆后,依然能握着温暖的手站在镇宁土地上:看夕阳染红黄果树瀑布的水雾,看月光透过夜郎洞石缝洒银辉,看布依族老人捻着蜡线,听苗族姑娘的银饰声随晚风传来,若逢六月六,还能看见晒谷场上彩花包翻飞,赶表的山歌与唢呐声一起漫过青石板路,苗族同胞的芦笙声里,姑娘小伙的舞步映着晚霞,而白发老人坐在火塘边,膝头靠着打瞌睡的孩童,又哼起了夜郎古歌,“岁月如流水,山河总相依,代代传薪火,生生永不息”,那歌声像火塘里的光,明明灭灭间,把岁月都焐得暖融融的;唱到末尾,还会轻轻拍着孩童的背,像在为岁月,也为人生,哼一段温柔的摇篮曲。那一刻心里满是踏实的欢喜,才懂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还有镇宁山水里的千年印记、各族文化里的人间烟火,最终都变成生命里的光,照亮往后的日子,让平凡岁月多了几分跨越时空的厚重与温柔。

重走六马

秋阳把六马的晨雾烘得暖融融的,我踩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往山上走时,金刺梨藤正顺着石缝往上爬,小小的绿果缀在枝头,像四十多年前学生们别在我衣襟上的野果子。风里飘来烤糯米的甜香,混着远处六马溪的水汽,忽然就认了 —— 这是我在六马中学任教时,每天清晨都能闻到的味道,连石板路上马蹄磨出的亮痕,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六马中学的老校门早换了新颜,但坡下那棵老榕树还在。我摸着树干上粗糙的纹路,想起当年课后总在这里给学生补课,树影落在课本上,把 “夜郎自大” 的典故映得忽明忽暗。有学生举着刚采的桐花跑过来,说 “老师,这是油桐树开的花,能榨出最好的桐油”—— 那时我才知道,六马是 “中国六马桐油” 的故乡,漫山的油桐树,春天开得满坡白,秋天结的桐果,能让家家户户的灯盏亮起来。后来在学校的劳动课上,我跟着学生去摘桐果,指尖沾着桐油的清香,他们还教我唱布依古歌:“三月桐花雪,九月桐果沉,竹王传下油,照亮夜郎村”,歌声混着桐叶的沙沙声,成了我记忆里最软的部分。

顺着老榕往山后走,就是当年红军走过的 “弄染道”。四十多年前,我常带着学生来这里捡马蹄铁残片,听寨老讲 “弄染结盟” 的故事:1935 年,红军路过六马,彭德怀将军握着布依领袖陆瑞光的手,在弄染寨签下协定,寨里的乡亲们连夜舂米、熬桐油,给红军战士补衣裳、擦马掌。有个叫阿妹的学生,总把捡到的陶片攒起来,说 “这是夜郎人的盐罐底,和红军的马灯一样,都是守家的物件”。如今再看路边的崖壁,当年学生们画的小红旗还隐约可见,旁边竟新刻了 “陆瑞光烈士” 的铭牌,风一吹,崖下的桐树叶哗哗响,像在重复当年的歌谣。

走到六马溪时,溪水还是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卵石上的纹路像夜郎铜鼓的云雷纹,四十多年前我带学生来溪边洗衣,他们教我用竹篓捉鱼,说 “这是竹王传下来的法子”。现在溪边立了块 “竹筏滩” 的石碑,想起当年暴雨后,我和同事们一起用竹子搭桥,学生们踩着竹桥上学,竹节咯吱响,他们却笑得比桐花还亮。溪对岸的油桐林更密了,听说现在六马桐油还在出口,当年教我唱桐歌的学生阿贵,成了桐油合作社的带头人,微信里给我发过桐果丰收的照片,金黄的果子堆成山,像把当年的阳光都攒在了一起。

六马中学的新教学楼前,挂着 “周恩来总理题词‘六马桐油冠全黔’” 的匾额。我站在楼下,想起当年在旧教室里,用墨汁在黑板上写 “家有千株桐,子孙不受穷”,学生们齐声朗读的声音,震得窗棂上的桐花直晃。现在教室里的多媒体屏幕亮着,播放着六马的新貌:刺梨产业园、桐油深加工车间,还有当年的学生们,有的成了老师,有的成了技术员,他们的孩子,正坐在我当年教过的教室里,读着关于夜郎和红军的故事。

暮色降临时,我坐在老榕树下,当年的学生阿妹提着一篮刺梨干过来,说 “老师,这是用您教我们晒的法子做的”。嚼着酸甜的刺梨干,满口都是当年的味道。山风里传来月琴的声音,是阿贵在弹《夜郎谣》,琴声混着六马溪的叮咚,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我摸着石板路上的马蹄印,忽然懂了,重走六马,走的不是路,是藏在时光里的故园 —— 青石板是教案,桐花是粉笔,学生们的笑声是注解,而夜郎的竹、红军的旗、六马的油,都是写在这故园里的诗。

离开时,阿妹把一罐桐油塞给我,说 “老师,这是今年新榨的,和当年您帮我们榨的一样香”。我抱着温热的油罐,望着渐渐隐入夜色的六马,知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还记着四十多年前的晨光,记着学生们的笑脸,记着我与六马的约定 —— 不管走多远,总要回来,看看这桐花,听听这溪声,摸摸这刻着时光的青石板。

白马湖记

镇宁的秋光,总先浸软白马湖的水。晨雾像布依姑娘未拧干的蜡染布,从喀斯特峰丛的褶皱里漫出来,缠着湖岸的楠竹,绕着水中的 “白马洲”—— 那方形似卧马的石岛,相传古夜郎时曾有白马饮于此,故而得名。湖底的卵石该还记着,这里原是白水河支流滋养的田畴,两千年前,竹王的族人曾在此垒石为堰,把稻穗养得坠弯了腰,如今水波漾开时,仍能看见历史的碎影在青绿色的水里晃。

沿湖的青石板路,是近年依古驿道遗迹修的。石缝里嵌着紫茉莉的种子,偶尔能捡到半块带绳纹的陶片 —— 寨老说,这是夜郎人盛米的陶罐残片,前些年修湖堤时挖出来不少。阳光刺破雾的刹那,湖面突然亮了,喀斯特山峰的倒影在水里碎成玉屑,倒让我想起《后汉书》里 “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节大竹流入足间” 的记载。那遯水,便是绕镇宁而过的白水河,而白马湖的水,正是从白水河支流 “白马溪” 引来的,等于把夜郎的水脉,悄悄藏进了这汪湖里。

湖心的白马洲上,立着尊竹王的石像,是布依乡亲募资雕的。石像穿着粗布短褐,手里握着一节竹矛,眉眼间带着山野的硬朗。选址时特意让石像面朝夜郎洞的方向 —— 那里藏着古夜郎的暗河,传说是竹王率人开凿的,而暗河的水,最终也汇入了白水河。我站在洲边,看阳光把石像的影子投进湖里,影子与水草缠在一起,竟像竹王当年在白水河滩头练兵的模样:他站在竹筏上,指挥族人用竹篓拦水,把旱田改成水田,滩上的卵石被踩得发亮,就像如今湖岸被游人磨平的石阶。

湖边的 “夜郎驿” 茶馆,还留着老木梁。傍晚时分,寨老坐在楠竹椅上,手里的月琴弹着 “竹生王,河育民” 的古调,歌声混着湖风飘过来,与归鸟的翅声撞在一起。他说,白马湖的前身是片沼泽,民国时乡绅曾想修坝蓄水,却总被山洪冲垮;后来乡亲们照着夜郎人 “因势利导” 的法子,顺着喀斯特的山势砌了弧形坝体,又沿用古法,把中空的巨竹埋在堤下当排水管 —— 这些竹管引的,正是白水河的支流,才把水稳稳留住。现在坝脚还能看见几节碳化的竹管,管壁上的年轮,像刻着千年的智慧。

最妙的是雨后的湖。雨点砸在水面,溅起的水花像无数个小夜郎铜鼓,咚咚地敲着。远处的 “双乳峰” 蒙着雨雾,像夜郎铜器上的云雷纹,一圈圈晕开。有布依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伞面上绣着竹枝与稻穗 —— 那是夜郎的图腾。她告诉我,每年 “三月三”,寨里人会来湖边祭水,摆上糯米、米酒和染成靛蓝色的蜡染布,祭拜竹王与水神阿娜。祭典时还要往湖里撒一把白水河的河沙,说这样能让竹王记起故乡的水味。去年祭水时,湖面突然起了一圈涟漪,像白马的蹄印轻踏,吓得孩子们又怕又喜,寨老却说,是竹王看见如今白水河两岸的稻田连片,来看看这方水土的新模样。

暮色降临时,湖面上的雾又起了,这次是淡紫色的,像夜郎古墓里出土的绢帛。坝上的路灯亮起来,光落在水里,像一串被拉长的星子。我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摸着凉凉的陶片,忽然觉得白马湖不是普通的湖。它是夜郎的水魂,是喀斯特的血脉,是布依人手里的蜡染布 —— 把古夜郎的竹影、白水河的浪、民国的坝、如今的烟火,都织在了一起。水波晃过时,仿佛能看见竹王牵着白马站在雾里,而远方,正是乡亲们种满金刺梨的山坡,果子熟了,像挂在枝头的小太阳,映得白水河的支流也泛着甜光。

离开时,寨老塞给我一小袋炒米,说这是夜郎人待客的吃食。我嚼着炒米,带着湖的清甜味,忽然懂了:所谓历史,从不是埋在土里的陶片,而是流在水里的韵。就像白马湖,它记着夜郎的竹,记着白马的蹄印,记着白水河的潺潺水声,更记着乡亲们的手,把千年的故事,都酿成了这一湖的水韵,等着每个来的人,慢慢读。

再访高荡村

秋阳把高荡村的石板房晒得暖融融的,青灰色的石板屋顶泛着柔光,我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时,寨门楼上的铜铃忽然响了 —— 风卷着金刺梨的甜香穿过门洞,铃音混着远处白水河的潺潺声,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年轻时在镇宁,“六月六” 是全县沸腾的日子,机关放假,街巷挂彩,我曾挤在人群里看丢花包;后来上大学、工作去了湖南,故乡的六月六,就成了梦里飘着蜡染香的念想。这趟重访,既是寻故,也是赴一场迟到多年的约。

高荡村离老家不过四十里,却藏着夜郎故垒的残痕。寨老说,“高荡” 是布依语 “翁告” 的音译,意为 “山高水荡”,村里连片的石板房,最早是夜郎人用喀斯特山石垒的 “石寨” 底子。我摸着寨门的石条,指尖触到一道深深的刻痕,像极了夜郎铜鼓上的云雷纹 —— 老辈人传,这是竹王当年的 “守寨符”。恍惚间竟想起年轻时的 “六月六”,镇宁县城的寨门比这热闹,布依姑娘们的百褶裙扫过青石板,花包上的彩绸像翻飞的蝴蝶,我挤在人群里接了个绣着 “竹王传情” 的花包,姑娘笑着跑开,裙摆上的蜡染纹样,和眼前石板房檐下挂的一模一样。

顺着石板路往村里走,连片的石板房错落有致,墙缝里嵌着的茅草还带着当年的韧劲,屋顶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第一次来高荡是年轻时的 “六月六”,晒谷场旁的石板房廊下,“赶表” 的歌声能掀翻屋顶:姑娘们坐在石板凳上弹月琴,唱 “竹王山下石板房,六月六来歌声扬”;小伙子们吹着木叶转圈对歌,赢了的讨块绣花帕子。我记得有个穿青布对襟的小伙,木叶吹得特别好,一曲《夜郎谣》毕,姑娘们的帕子像雪片似的落,他慌得差点踩空石板缝 —— 如今再看,晒谷场边的石板房改成了 “夜郎蜡染工坊”,当年的小伙竟成了 “对歌老师”,正带着游客学唱老调,他抬头看见我,笑着喊:“老伙计,还记得当年你抢着接花包的模样不?”

走到村后的 “夜郎井”,井水清得能照见人影,井栏是整块青石,勒满了提水的绳痕。年轻时 “六月六”,镇宁县城的古井边也这般热闹,祭水仪式后,姑娘小伙围着井赶表,我跟着寨老念 “竹王引水,福泽一方”,还偷偷喝了口井水,甜得像蜜。这次井边立了青石碑,刻着 “夜郎古井”,几个姑娘正对着井练调子,歌声顺着水流飘远,竟和记忆里县城的歌声叠在了一起。井边老榕树下,老人在编 “夜郎竹编”,筐沿刻着竹节纹,说要给丢花包的姑娘装花包 —— 我忽然想起,年轻时母亲也曾编过这样的筐,“六月六” 那天,装满了糯米饭和五色花饭,让我带去县城赶热闹。

村西头的 “高荡古堡”,残垣断壁都是青石板垒的,墙面上的箭孔还留着当年的锐气。年轻时 “六月六”,我曾和伙伴们爬过县城附近的古堡,在残墙上丢花包,喊着 “竹王作证,来年还要来”。如今古堡边的石板房成了 “夜郎文化陈列室”,里面摆着夜郎铜矛、陶片,墙上挂着 “六月六” 的老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自己,穿着白衬衫,举着花包在石板路上笑。讲解员说,现在镇宁 “六月六” 还是全县放假,城里人都来高荡村赶热闹,石板路上的丢花包、赶表,比当年更红火。

夕阳西下时,我坐在村口的石板凳上,看着石板房升起炊烟,烟缕绕着青灰屋顶,像给石寨披了层薄纱。年轻时 “六月六”,老家的石板房也这样飘着炊烟,母亲在灶台前蒸五色花饭,父亲在院子里挂蜡染布,我趴在石板桌上写作业,听着远处的歌声心里发痒。这次来,阿婆的孙子正帮姑娘们整理花包彩绸,说晚上要在石板路办 “赶表” 晚会,还要点桐油灯 —— 和我记忆里的 “六月六”,一模一样。

离开时,阿妹塞给我一块蜡染方巾,上面绣着高荡村的石板房、夜郎井,还有 “六月六” 丢花包的人群,角落一行小字:“故乡六月六,岁岁不相忘。” 我摸着方巾上的纹路,忽然懂了,这场重访,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把湖南的牵挂,和故乡的六月六,都织进了石板房的年轮里。风里又传来铜铃的声音,寨门楼上的夕阳,把石板墙染成金红色,像夜郎铜器的包浆,也像我记忆里,那个永远热闹的、属于镇宁的六月六。

2025年9月写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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