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的群山总裹着一层薄雾,像布依阿婆浆洗过的蜡染头巾,软乎乎地笼着白水河。入夏以来,这层雾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毒日头烤得楠竹叶子卷了边,白水河瘦成了细带子,河底的鹅卵石干得发白,硌得人脚心疼。
阿郎的柴刀砍在枯木上,“笃”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把刚摘的野果放在青石板上——那是给崖壁上的松鼠留的,往常这时候,小家伙早蹦跳着来抢了,如今却连个影都没见。阿郎摩挲着腰间系的半片铜鼓残片,那是父母临终前留的,部落的铜鼓声一响,残片就会跟着发烫,像在提醒他“铜鼓响三声,家就在身旁”。可现在,连寨里最老的铜鼓都敲不动了,木阿爷说,鼓皮裂了,就像这片干裂的土地,没了生气。
“阿郎,回来咯!巫祝要祭山了!”山下传来小阿妹的呼喊,声音细弱得像根快断的丝线。阿郎扛起柴捆往回走,路过田垄时,脚陷进了龟纹般的裂缝里——那裂缝深得能塞进半只草鞋,原本该长着沉甸甸稻穗的地里,只剩枯黄的禾秆,一折就断,碎成粉末。
祭山的火堆旁,巫祝披着缀满鹰羽的法衣,手里的铜铃摇得叮当响,嘴里唱着古老的祈雨歌:“楠竹青青映寨门,白水绕寨养布依……”歌声飘在干热的风里,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木阿爷扶着拐杖站在最前,颧骨高得吓人,去年还能教阿郎唱《白水谣》的嗓子,如今连说话都要喘半天:“阿郎啊,犀牛潭……去不得,但那潭水没干过,是夜郎的灵脉……”
阿郎没应声。半夜,他揣着铜鼓残片,提了只空水桶摸上了山。月光把山路照得发白,路边的芭茅草割得小腿生疼,他却走得又快又稳——这片山他闭着眼都能走,哪里有陡坡,哪里有暗石,都刻在心里。远远地,他听见了瀑布的轰鸣,那声音在干旱的夜里格外清亮,像木阿爷年轻时敲得最响的铜鼓声。
犀牛潭果然没干。月光洒在潭面上,波光粼粼得像撒了一地碎银,瀑布从崖壁上坠下来,溅起的水雾沾在脸上,凉丝丝的,阿郎忍不住眯起眼,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摸到水的凉意。他刚要俯身打水,一阵清脆的笑声突然从潭心飘来,像山涧的泉水叮咚,撞得他心尖发麻。
他慌忙躲到一棵老黄葛树后,树叶的影子遮着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潭水里,几位身着七彩羽衣的女子正在嬉戏,那些羽衣在月光下流转着霞光,红的像朝阳,紫的像晚霞,连溅在衣摆上的水珠都泛着光。阿郎看得呆了,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却没人回头——她们的笑声盖过了一切,像古歌里唱的“云雀欢歌落满枝”。
这时,一位穿鹅黄羽衣的仙女独自走到潭边,把羽衣脱下来,挂在了黄葛树的枝桠上。那羽衣轻得像一片云,挂在枝头时,竟随着夜风微微飘动,连树叶都染上了一层柔光。阿郎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想起木阿爷说的“仙衣藏灵韵”,想起寨里干得嘴唇脱皮的小阿妹,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他屏住呼吸,猫着腰绕过去,飞快地取下羽衣抱在怀里。那羽衣暖乎乎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不是山里任何一种花的香气,清得像瀑布的水雾。他转身就往山下跑,怀里的羽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沉得像压着全族的性命。
“站住!还我羽衣!”
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带着哭腔。阿郎回头,只见那仙女赤着脚追了上来,长发披散在肩上,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掉,落在地上的瞬间,竟化作了晶莹的露珠,沾湿了他粗布衣裳的后摆。阿郎跑得更快了,可仙女像会飞一样,转眼间就拦在了他面前。
“把羽衣还给我!”仙女攥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那是我回天界的信物,没有它,我连云门都进不去,只能困在凡间!”
阿郎紧紧抱着羽衣,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发颤却不肯松劲:“仙女姐姐,我不是偷,我是借。你看山下的寨子,田都裂了,人都快渴死了,巫祝的歌唱哑了,铜鼓敲破了,天还是不下雨。我听说羽衣有仙气,只要能求来雨,我肯定还给你,就算让我受天谴,我也认!”
仙女的哭声停了,她盯着阿郎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他衣襟上磨破的补丁——那补丁是用蜡染布缝的,上面绣着小小的蝶纹,是布依姑娘最常绣的花样。她忽然叹了口气:“你叫阿郎?木阿爷教你唱的《白水谣》,你还记得吗?”
阿郎一愣,下意识地哼了起来:“白水绕寨流,养活布依人……”
“我是织云仙女,”她打断他,指尖轻轻拂过阿郎腰间的铜鼓残片,话音未落,她空着的那只手突然抬起,掌心竟凝出一缕金红交织的霞光,像极了黎明时天边的朝云。霞光在她指尖流转,渐渐织成半片轻薄如蝉翼的云絮,“这羽衣是我每日在云阶上,采撷朝霞的赤、晚霞的紫、流云的白织就的,每一根丝线都藏着云的魂魄。离了它,我就成了没根的云,再也织不出朝霞染山岗的景致,再也见不到云宫的姐妹。可我也听过‘一寨有难全族帮’的布依古歌,总不能看着你们饿死。”
阿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挣扎:“我知道我不对,可木阿爷快不行了,小阿妹连哭都没力气了。只要能救他们,我天天来潭边等你,唱着‘云来云去等仙归’的古歌等你,就算等一辈子,我也愿意!布依人说话像铜鼓敲声,响当当不反悔,我对着犀牛潭发誓!”
仙女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眼眶还红着,嘴角却扬了起来:“我信你。走吧,趁巡天神将还没发现,去潭边施法。不过你记住,雨一停,就得把羽衣还给我。天界的规矩,就像你们‘祭山不砍树’的规矩,破不得。”
阿郎跟着她往潭边走,脚步轻快了许多。仙女站在潭中央,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蒙了一层薄纱。她双手合十,轻声念起仙咒,声音软得像水雾。不一会儿,原本湛蓝的天空就聚起了乌云,风也大了起来,吹得黄葛树的叶子哗哗响。
第一滴雨落在阿郎的脸上时,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泪。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土地在喝水的声音。阿郎仰着头,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他的衣襟,打在他怀里的铜鼓残片上——残片发烫,像在和远处寨子里的铜鼓声呼应。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阿郎站在寨口,看着田里的禾苗重新挺起腰杆,看着小阿妹举着木盆在雨里欢呼,看着木阿爷扶着拐杖,颤巍巍地唱着《喜雨歌》。铜鼓声、唢呐声、欢笑声混在一起,飘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犀牛潭边。
阿郎抱着羽衣往潭边走,脚步放得很慢。他想好了,要给仙女带最新鲜的刺梨,要唱木阿爷教的所有古歌给她听,要告诉她,布依人永远记得她的恩情。可他刚走到黄葛树下,就看见天边来了一队金甲天神,为首的神将手持长枪,怒声喝道:“织云仙女,私用仙力扰凡间,还不速速归天界领罪!”
仙女站在潭边,回头看向阿郎,眼中满是不舍。她的指尖一点,羽衣就从阿郎怀里飘了起来,落在她身上。“羽衣留了一缕灵韵在这棵黄葛树上,”她喊道,“以后夜郎有难,对着树唱《虹霓谣》,我就知道了!”
阿郎伸手想留住她,却只抓住了一片飘落的羽衣碎片。仙女的身影渐渐化作一道虹霓,横跨在犀牛潭上空,最后融入了奔腾的瀑布里。他手里的羽衣碎片,慢慢化作了一颗晶莹的露珠,滴落在黄葛树的根部。
后来,那棵黄葛树长得愈发繁茂,枝桠遮住了大半个犀牛潭,树身竟生出类似羽衣纹路的霞光印记,人们便把它叫做黄果树,把那道瀑布叫做黄果树瀑布。阿郎成了寨里最受敬重的歌师,头发白得像山间的云雾,皱纹里嵌着山泥与水雾的痕迹,唯独腰间的铜鼓残片,被摩挲得比月光还亮。他教孩子们唱古歌时,总坐在黄果树下,膝头摆着一只新铜鼓——那是族里的银匠用他珍藏的羽衣碎片凝铸的鼓钉,鼓身刻满“云绕黄果”的纹样,一敲起来,声音清越得像瀑布的水撞在石上。
“《虹霓谣》要这么唱,”阿郎的声音苍老却有力,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敲了敲铜鼓,鼓声清越如瀑水击石,“虹霓跨潭水,古歌传千年——这一句,唱的是仙女姐姐化虹霓护潭的模样。”他顿了顿,指尖点着鼓面的虹纹,又唱:“云衣留灵韵,白水护家园——这是说她把羽衣的灵气留给了黄果树,护着咱们布依人的根。”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蜡染布包,里面裹着一颗剔透的露珠状晶石——那是当年羽衣碎片化成的,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凝着不散的水光。“你们看,”他把晶石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正好与鼓面虹纹呼应,“这光就是《虹霓谣》里的虹霓色,仙女说过,歌声不断,虹霓的光就不会灭。”
最小的阿彩攥着绣了蝶纹的帕子,仰着头问:“阿郎爷爷,我能跟着唱吗?”阿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刚摘的刺梨塞到她手里——就像他年轻时,留给松鼠的那些一样。“来,跟着爷爷唱,”他敲起铜鼓,“虹霓跨潭水——”阿彩跟着哼起来,声音脆生生的:“虹霓跨潭水——”阿郎接下一句:“古歌传千年——”孩子们的声音渐渐齐了,混着铜鼓声飘向潭边。“会的,”阿郎望着黄果树梢流转的光斑,光斑正映出晶石的七彩光,“你听,风里是不是有歌声在应和?那是仙女姐姐听见咱们的《虹霓谣》了。”
每逢月圆之夜,人们总会看见阿郎坐在黄果树下,抱着铜鼓唱《虹霓谣》。“云衣留灵韵,白水护家园”的调子刚起,孩子们就会从寨子里跑出来,围着他一起唱。有细心的孩子发现,每当“虹霓跨潭水”的歌声最响时,黄果树上的霞光印记就会亮起来,潭面上会浮起一层薄薄的虹雾,雾里似乎有个穿鹅黄羽衣的身影,指尖凝着霞光,像在跟着歌声织云。
阿郎走的那天,黄果树的霞光亮了一整夜,寨子里的人都听见,风里飘着《虹霓谣》的调子,像是老人在唱,又像是仙女在应和。族人们把他和那只铜鼓葬在潭边,铜鼓残片与羽衣晶石一起放进棺木里。后来,阿彩成了新的歌师,她教孩子们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虹霓谣》,教到“虹霓跨潭水”时,总会像阿郎那样摸出蜡染布包,讲羽衣仙女的故事。那棵黄果树依旧枝繁叶茂,无论遇到多大的干旱,都能洒下满树浓荫;瀑布的水依旧奔腾,《虹霓谣》的调子也依旧在山谷里回荡——仙凡之间的那点羁绊,就像这白水河的水,像这黄果树的根,永远都在。
写于2025.1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