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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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是鲁迅先生《祝福》里打头的一句话，从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对旧历年的重视。
但对于湖北省浠水县六神港村的人来说，1942年旧历年的年底，却没有一丁点年的味道。尽管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也会不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但那不是送灶的爆竹声，而是日本鬼子的枪炮声；尽管村里人都在忙碌着，但那不是在忙年，而是在忙着跑反。
日本鬼子来了！
一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经常从兰溪镇孙家湖，沿着河道来到六神港村。这些天杀的日本鬼子，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烧到哪里，杀到哪里。他们抢粮食，抢牛羊，还抢女人，把这个安静的村子，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腊月初八这天，李绍英照例起了一个大早。李绍英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尽管没有考取什么功名，只是一个种田郎，但养成了一个早起读书的习惯。但这一天，他早起不是为了读书，而是想趁着年前，把前几天从集市上购买的几担大米，运到黄石去粜了，赚几个差价回来好办年。
年近不惑的李绍英，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贤淑，两个儿子，一个14岁，一个9岁，均长得虎头虎脑的，且十分乖顺。他爱他们，他要以实际行动爱，不能黄牯痛儿——干舔。马上要过年了，他要让他们有吃的，有穿的，还要有玩的。他想好了，粜了米，不管赚到多少钱，一定要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一人买一支火炮枪回，让他们好好地乐一乐。过年嘛，就要有个过年的样子。
李绍英起床后，先到存放大米的仓屋看了看，那几担摆放在屋子中间的大米，散发出银白的光芒。多好的大米啊！李绍英禁不住走到一只箩筐前，弯腰从里面捧起一捧圆润的大米，然后，轻轻地松开两手的下沿，这样，双手就形成了一个漏斗状，大米像水一样，从那个漏斗里往下流淌着。听到大米跌落进箩筐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李绍英的心慢慢地缩紧了。
最近，日本鬼子封锁了长江，他无法去江那边的黄石粜米。不去黄石粜米，他拿什么办年？拿什么给两个儿子买火炮枪？更重要的是，要是被日本鬼子发现了，那就更糟了，他们会把大米抢走，或许还会因此招来更大的祸端。想到这些，李绍英心里惶惶的，双眉也不由紧蹙起来。
双眉紧蹙的李绍英，快步走出家门，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但一时半会儿又下不来的样子。看完天，他又看了看村街，一条近一里路长的村街，冷冷清清的，一阵阵寒风像野狗一样，把一些枯枝败叶赶得四处逃窜。街上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以往这个时候，村街上早就热闹起来了，做生意的忙着开门迎客，小摊贩忙着抢占有利的位置，村民们也会趁早，将积满粪桶的大小便，挑到麦田或菜地里泼掉……
自从日本鬼子来了后，就没人敢起早了，一有风吹草动，乡亲们就急慌慌地往附近的山上跑，谁也无心干活儿了。有时，一天要跑好几次。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李绍英看完村街，又回到仓屋，看那一担大米，看完大米又跑出来看村街，这样看来看去的，越看心里越慌，年就要来了，做什么都要钱呀。他真想冒一次险，把大米挑到黄石去粜了。他甚至天真地想，日本人也是人呀，是人总得讲点道理，我做我的事，过我的日子，不招你惹你，你未必还真的把我抓去杀了？你总得让人好好的过个年吧？
在李绍英反反复复的折腾中，天渐渐地亮了，村街上，还有附近村民家的烟囱里，都迟迟疑疑地冒出了炊烟。那一道道炊烟，像一行行篆体字，是向玉皇大帝报告人间平安消息的。可这天早晨的炊烟，刚刚抵达灰蒙蒙的天空，还没来得及把人间平安的消息报告给玉皇大帝，就听有人喊，日本鬼子来了！这一声喊，像恶魔有力的大手，把刚刚升起的炊烟，硬生生地给掐断了。
没有了炊烟，村街上就乱了，到处是呼儿唤女声，到处是杂乱的脚步声，远处还不时传来让人心颤的枪炮声。
我的大米怎么办？李绍英看着那几担大米，急得团团转。转过几圈后，慌忙把大米移到屋角，再提来几捆柴草，盖在上面。盖严实了，还不放心，又找来几件农具，还有一些杂物，放在上面。做完这些，才慌慌地领着妻子和儿子，跟在乡亲们的后面，拚命地往山里跑。
好不容易跑到了山上，但李绍英的心仍在家里，仍在那几担大米上。他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村街上，盯在自家的房屋处。
没过多久，村街上冒起了一股黑烟，看到那股黑烟，李绍英的眼睛就黑了。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在放火烧街。
滚滚浓烟像一条恶龙，由北向南不停地游走着。看着那条游走的恶龙，将街上的房屋一间间、一栋栋地吞噬，躲在山上的人都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村街烧了，家烧了，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大家的心，像被人剜了一刀，痛得要命，但没人敢下山，因为，下山就等于送死。可李绍英坚持着要下山。看到火龙慢慢烧向自家的房屋，他再也不想躲了。他仿佛看到，那几担藏在家里的大米，伸出手来向他呼救。
此时，他有些后悔了，不该把柴草放在那些大米上面，这样，火一来，烧得不是更快吗？因此，他不顾妻儿和乡亲们的劝阻，一个人跑下了山。
李绍英一口气跑下山来，不幸的是，他还没有跑到自家房屋前，就被日本鬼子抓住了。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这“兵”，还是一群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侵华日军，这样，“秀才”就更惨了。
被抓住的，还有几个没跑赢的老头老太，李绍英认出来，那都是自己的邻居和街坊。日本鬼子将他们一个个捆绑起来，押解到方墩子垸的稻场上。
此时，寒风呼号，万物萧疏，了无生气。几个无聊的日本兵却来了兴趣，他们提出，要被押解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与一个八十多岁的婆婆在稻场上，当众性交，以供他们围观取乐。
两位老人都是忠厚本分之人，岂肯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他们宁愿死，也不愿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可日本鬼子不让他们死，就要他们那样做，不做就不让他们活，刺刀一次次刺到他们的胸前，让他们心惊胆颤，腿脚发软。见两位老人渐渐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几个日本兵上前，扒光了他们的衣服，把他们强行地扭在一起，还用刺刀逼着他们做。
在惨无人道的日本兵做着这些时，李绍英始终紧咬牙关，紧闭双眼。一名乐不可支的日本兵看到李绍英的样子，心中的坏水又冒了出来。他走到李绍英面前，要他与其中一名七十多岁、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当众性交。
当翻译把这话翻译给李绍英时，李绍英满腔的怒火，终于燃烧了起来。他破口骂道：“小鬼子，你们这些畜生，我操你八辈祖宗。”边骂边朝那个日本兵跑去，他要与他拚命。
可他哪是那些穷凶极恶、手持刀枪的日本兵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没过一会儿，他又向日本兵冲了过去。一名日本鬼子见他一副要拚命的样子，就想一刀刺死他。但这时，旁边一名日本兵，对着他摇了摇头，并狞笑着走了过来。两个日本兵叽里呱啦了几句后，那名日本兵就放下了刺刀。
日本兵是要慢慢折磨眼前这个不听话的中国人，他们不想让他死得那样痛快。在动手之前，日本鬼子对李绍英说，只要他答应与那个老婆婆性交，可以免他一死。李绍英说：“你们这些畜生，会遭报应的。”骂完，又向日本兵冲了过去，并用力击打他们，还将一个日本兵的的衣服撕破了。
见李绍英宁死不屈，这群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就用稻场上的石滚碾他，用锄头挖他，折磨了两个多小时，李绍英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绍英生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死时年仅39岁。事后，族人将他葬在六神港的程家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