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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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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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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瓷

我是一名制瓷人,就在今日,我烧出了人生中第一件“废瓷”。

我本来籍籍无名。

小时候,我自认是制瓷的天才,所有图案一笔天成,丹青水墨成竹在胸,形状均是信手拈来,父亲那会常把已在纸上作好的草稿给我,大致描述构型,我便能一次成品,件件能得客人满意。

直到我自己开始制瓷,我开始发觉我的创作跳脱不出父亲的局束,一笔而成的图案下多有重复,没有半点自己的色彩。于是我开始懊恼,决定暂时封笔,不再制瓷。

偶然的机会,我和朋友去到一家制瓷店铺,他满心喜悦想为乔迁之喜添上一笔,我俩左挑右选,终归没对艺术性和创造力满意,他有些焦躁,不再挑选,只言语说让我帮他制一瓷器,搁在家中当作镇宅之宝。

不好推辞,我开始构思该给朋友作些什么。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纸上涂涂改改,但是不知道怎么,平日瓷上笔走龙蛇,落到纸上却像一团乱麻,根本难以形成一幅完整满意的图案。 还是做到炉前,一边盯着四周自己曾经作过的作品,一边动手在胚子上刻画着。不然先做出来给朋友看看?我瞄了眼手上不知觉已经刻出个完整图案的胚子,是幅龙凤呈祥。我对它的艺术性是不太满意的,正如之前的那些同质性特别强的作品一样,但我不知道,我感觉我的手好像只能作出这种作品,每次都没办法让我的大脑满意。

我把烧出的瓷瓶上好色拍照发给朋友,朋友说色彩有些太艳了些;我重新回炉上色,多用了些素雅的配色,朋友又说画面有些空,能否补上些喜庆的元素,比如红灯笼,红太阳,总之一些红色的,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福的元素……反复回炉几次之后,朋友终于满意,急急忙忙驱车来到我家取走了这个瓷瓶,脸上洋溢着似乎要溢到瓷内的笑容,眼底喜不自胜。

我有些不理解,按他要求,我只认为这新瓷是尚不如我原先旧作的,它平庸、艳俗、讨好、谄媚……我不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创作出好作品,便随他吧,他摆在家中,整日能相看两不厌,或许也是美事。

没想几月后因为给朋友烧的这件,倒给自己揽上了很多生意。朋友做些买卖,家中来往相谈的人不少,都相中了他这件瓷,想拜托他让制瓷人多烧几件分了摆在家中当艺术品,价格好说。我手头确有些拮据,早年不制瓷了后我考了个公务员的名头,在老家拿些死工资,这些年来也一直一个人,不过维持生活,不多日前被单位同事安排了件相亲的差事,才得知这个年纪了,要找人相伴需得先有个像样的载具。于是我想攒些钱在手中,就应下了朋友的活计,且开价和我父亲当年制瓷卖瓷时候一样,按照器格大小、图案复杂程度收取几百到几千不等的酬劳。

我要求朋友把需要些新瓷的顾客联系方式给我,不由别的,还只因为我确实不知该怎么作个好作品,只能在一遍遍的回炉中贴近顾客心意,这样一来,买瓷人掏钱痛快,打心里为买到这样一件称心如意的好瓷开心,我也不必为了制出一件所谓真正的艺术品颇费心神。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真是正确的不能再正确。顾客们非常满意,有几个人多付了几百犒赏我几次三番的为了他们的要求回炉修改。

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毕竟我小时就能一笔成图,即便回炉多次,一件制成长些时间也就是半日光景,平均也能有个小几千的收入。我开始沉迷这种赚钱的模式,联系朋友和第一批顾客,希望他们能替我宣传宣传。

于是我有了第二、第三……批顾客。

几年后,我还是独身,不过已成了省里顶有名的制瓷人。我陶醉于每个人从我手中得到专属于他们的瓷器时候的开心与感激,更沉溺于这些年来的名利。我开始给年轻的制瓷人传授技艺,当他们再问到所谓艺术,我心里一颤,然后义正言辞的训斥。我教他们,你们不是在制作艺术品,你们是为每一件瓷器的主人调教他们的所属品,你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费心作艺术性的作品,只需要听顾客的心意,并如实的调教你手中的瓷器,直到客人满意。

我办了很多场展出,教了很多徒弟,跟很多很多人传了这通道理。但我自己不信。虽然说了这么多遍好似快要说服自己,虽然这些年靠着这套生存法则我名利双收,虽然不认可我也作不出自己认可具有艺术性的作品……

或许我的人生早就浑噩了,直到那个小客人找我制瓷。

他得了癌,我自认在我亲人陆续离世之时就习惯了离别,而且本来这世界上遭受苦难的人多的是,本该与我没什么交集。但是小客人有件事迹,他是我们省里第一个愿意进行全部遗体捐赠的孩子,也是个孤儿。接着自然是铺天的报道,赞美小客人的无私和善良,领导们也莅临慰问,问小客人在生命的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愿望。

小客人只认真的点点头,说有的,他想拥有一件由我制的瓷器。于是我被带到小客人床前,平日难以得见的领导嘱咐着我一定尽自己所能满足小客人的需求。我笑了笑,向领导保证这个世界上应当没有别的制瓷人比我更明白如何满足顾客的需求。我一转念,这单好像还是朋友找我制瓷之后唯一一单没有任何收入的,笑了笑,想着能成为小客人人生中最后的愿望或许也算我之大幸。我推开门,慢慢走到小客人床前,我先和他聊了很多,独身多年,总改不了这个话痨的毛病,习惯着东扯西扯的了解别人的性格与生平。小客人不怎么健谈,几乎是我在说,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小客人总用他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时不时应和我一声。

我觉得有些无趣了,想想也有些好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揪着一个小孩互诉衷肠,也是真没几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可说话了。

于是我开口问小客人想要一个什么样子的瓷器,大概的用途、形状以及想要的图案。我已经相当熟稔这一套了,几个问题下来,我基本可以判断顾客想要的大致类型,只需要后续一两次回炉,我就能制出顾客绝对满意的作品。小客人还是睁大着眼睛看我,他好像想了想,又好像早就想好了,他说,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您的展览,但是我不想要您之前作的那些,不想要您讲的调教好的作品,我想要一件您自己作的瓷,什么样的都行。奇怪的要求,说着,他还是一直用黑漆漆的瞳孔看我,我被他一直看着,有些发毛,答应下来后就和小客人告别了。

回到工作室,我叹了口气,坐在一张棕色真皮大沙发上,缓缓侧躺了下来。想着这些年制瓷的地方从一个破砖房,到现在竟也窗明几净像个艺术家的老巢了,思绪越飘越远,又回到当时放弃制瓷那年,那时是父亲不让我制了,他总嫌我的瓷没有艺术性,没有灵性,总要一次一次当着我的面砸掉我觉得好的所有作品,他说你这双手是老天赏赐的废物,只能作一些媚俗的赝品,作不出大雅的真迹,我很生气,和他赌咒不再制瓷。没多久他就离开我了,那之后我也时常后悔,现在回首我倒好像也成功了,不过我仍然没有勇气跟当时的他说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制瓷人。

手里转着一个胚子,刻刀在无意识的转着,又刻下了我熟悉的那副龙凤呈祥,不过是朋友家里那副。我把草图发给小客人,以为这样精美的作品,肯定相当能吸引小朋友的眼睛,也许还要再回炉两次,我想着,手里摆弄着刻刀等待小客人的回复。

我不要这种,小客人很快回我,我想要您自己的作品。

我有些不以为然,又尝试着换了些风格,可每次都是这个回复。

我有些抓狂,不安,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要求,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制瓷制得他们所思所想就是好瓷,从没有人让我制自己的瓷,除了父亲。

但我确实不知道我该如何制的出我自己的瓷,我帮助无数人调教了他们的新瓷,我可以深入的了解很多人的想法,然而我不懂自己,我也无法满足自己的要求。

我懊恼的砸了砸桌子,十余天了,没有一版作品让小客人满意。

我有个算不得优点的特质,就是犟,当年不是这混账心理想来也不会每次和父亲吵得那么凶。所以我对外宣布暂停制瓷一段时间,专心为小客人制瓷。

我每日苦思,朋友们给了我许多建议,我都没有听,我放弃了自己一气呵成的习惯,试着每次只刻画一小部分,修改到自己满意,最后再组合。我还是没办法摒弃这么多年养成的惯性,哪怕是自己制瓷,也总想着是在调教这瓷。终于在闭关两个多月后,我作出一件我认为非常满意的作品,不过遗憾是回炉太多,瓷上有一些裂痕,不过我倒是觉得给作品加了一些破碎的美感,也很能传递我这些年的制瓷理念。于是我拍照发给了小客人。我送过去时的小客人像之前的顾客一样,我能看到他近乎透明如黑宝石的瞳孔底部有泛红的喜悦。

又过了几个月,有人打电话告诉我小客人走了,遗体捐献后省里决定给小客人办一场追悼会,而且说小客人还有东西留给我。

我像出席很多人的葬礼一样出席了小客人的追悼会,不过这次我还是相当有些复杂的心情,毕竟他说得上是我最特别的顾客了,我很想知道他给我留下了什么。追悼会一半,媒体的人叫我上台,要把小客人嘱托的遗物转交给我。迈步上台,我逐渐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正是我为小客人烧的那件瓷,不过已成了一堆碎瓷片。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会不会当时那些裂会成为我今日名声扫地的引线,硬着头皮走到台上。

我接过来盒子,主持人念了小客人专对我的遗言,他说他很喜欢我的这件作品,有天来清扫的阿姨不小心碰倒了它,碎开之后他就更加喜欢了,每天都要在枕头底下卧一片,好像每片都能带来不同的美梦。他说他最后的心愿是能把骨灰融到这件瓷里,和他的其他部分一样,都找一个好的归宿。

我有些愣神,不知觉接过了他给我留下的所有东西,又不知觉的走下台,直到散场回家,我还没怎么回过神来。

我怔怔地看着桌上摆着小客人留给我的瓷片,每片的碎竟然恰到好处的对应每一次我的创作,想来倒也合理,拼起来的创作,可能碎掉也是天意。

我想给小客人个更好的归宿,我试着一气呵成绘了他最中意的那版瓷的图案,我反复烧,反复加压,想烧出我有史以来从各个层面上讲最优秀的作品,这样才能承载小客人。我不断调教我和小客人的这件作品,心里总有个声音,还不够好,还不够好!于是一件一件新瓷成型,然后又在一遍一遍的调教下濒临崩溃。这种作品不能给小客人用,我心里只想着。

我试了很多次都不行。

那天黄昏时候,我失败后坐在桌子前想要思索一会,我转着一个胚子,看着小客人留下的物件,我一件都还没动。忽然之间,好像那些碎瓷片组合起来,卷带着那个装有骨灰的盒子,我伸手想拦阻但是没成,小客人的遗物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组合,然后慢慢变成他的样子。他还是一双漆黑如渊的眸子看我,让我与他说说话,不急着下笔。于是我开始跟他讲,跟他说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作出一件真的满意,真的觉得足够承载他的瓷。他只是看着我,听着我说了一大通,然后他又说,我只是想要您自己的作品,这就够啦。

我好像和他说了很久很久,说到夜里的鸣蝉吵闹的我想喊它们闭嘴,我刚一抬头,发现他不见了,我有些怅然,摇摇头一笑,想来也是最近压力太大,竟然出现幻觉了。

低头看手上的胚子,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歪斜的刻了些图案,像是孩子的涂鸦。我本能的想把这个胚子丢掉,但越看这些图案又想到刚刚和小客人的对谈,越觉得手中的胚子似乎是他。越看下去,我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作品与之相比黯然失色,虽然简单的线条,在我眼中却色彩斑斓,怎么看怎么好,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觉得只有这件瓷才配得上小客人。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的艺术性,也许就是这瓷有而它瓷无的东西。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些当年父亲想教但我学不会的真意。

我站起来,随手按开了屋内的大灯,把小客人的身体融入这件瓷,然后想着他那双眸子上了些素净的色。我把新烧的瓷摆在我的作品展示柜最显眼的位置,下面是一些先前顾客特别满意的案例我重制练手所用。我看了看下面作品华丽的图案装点。

就在今日,我制出了我人生第一个“废瓷”,我想。

但是我终于学会了制瓷。这第一件“废瓷”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唯一真正的作品,我仿佛又看见了小客人,看着他幽幽含着笑意的眼睛,我骄傲的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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