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在弥漫着咸湿海风与稻谷清香的潮汕乡土,男子腰间常系一条“水布”,乡音亲昵唤作“浴布”。它长五尺,宽二尺,由轻薄的彩印格纹纱布织就。质地稀薄如蝉翼,却吸水力惊人,轻轻一拧,水珠便簌簌滚落。它价廉物美,是潮汕男人贴身的“百宝囊”,形影不离,如同长在身上的另一层皮肤。
潮汕稻作丰饶,旧时水利维艰。农人踏水车汲水,无论寒暑,皆需赤足涉入溪河池塘,支起沉重的尾架。汗流浃背之际,那腰间的浴布便成了最忠实的仆役:薄而宽长,遮羞蔽体,擦汗洗尘,无微不至。故潮汕农人,几无男丁不备此物。浪里搏命的船民渔夫,市井奔波的城镇劳力,腰间亦多见其踪影。它如一条无形的脐带,将潮汕人的劳碌与坚韧,紧紧系在一起。
父亲便有这样一条浴布。农忙时节,天未破晓,父亲已束好浴布走向田野。那布条在他腰间一扎,仿佛瞬间注入了力量,亦似与土地签下了无声的契约。田埂上,他俯身摆弄水车,脚踏板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嘎吱”声,清流汩汩注入龟裂的田畴。汗珠爬满额角,濡湿布衫,他便会停下来,扯下腰间浴布,往脸上一抹。
劳作时,浴布是父亲腰间的“力士带”。紧束之下,仿佛无形中加固了筋骨,每一次弯腰插秧,每一次挥锄掘土,浴布都随之起伏飘动,如为他鼓劲的旌旗。
夏秋之夜,劳作归来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拎着浴布走向溪畔。在“踏头”石阶上,他解下浴布围腰,踏入水中。上岸后,他用浴布细细揩干身体,动作熟稔如仪式。
墟日赶集,父亲的浴布便换了副行头,潇洒地搭在肩头。他在喧嚣的人流中穿梭,在各色摊档间流连。买来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有时便用那浴布一裹一系,稳稳当当拎回家。这方寸之布,此刻便成了最称心的行囊。
父亲手中的浴布,更是变幻无穷的魔术巾。烈日当空,它是遮阳的头帕,在额前撑起一小片荫凉;寒风刺骨,它是护颈的围巾,抵挡一丝凛冽;汗流浃背时,它是随身的汗巾,瞬间吸走黏腻。甚至,在猝不及防的险境里,它也能化为护身的武器。
犹记少时随父亲上桑浦山采药。归途,一条“雨伞柄”(银环蛇)赫然挡道!它通体黑白环纹,蛇头高昂,信子嘶嘶,足有米半长。我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如钉在原地。父亲却异常沉着,迅速解下腰间浴布,随手洒上军壶里喝剩的温水,猛地凌空一抖!“呼啦”一声,湿布如鞭如索,带着风声凌厉抽向地面。那蛇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震慑,竟缓缓缩退,悄然遁入草丛。湿漉漉的浴布还攥在父亲手中,那一刻,我对这寻常布片,对父亲如山般的镇定与深爱,涌起前所未有的敬畏。
旧时潮州男子“过番”(下南洋),行囊中有三宝:浴布、市篮、甜粿。父亲虽未远渡重洋,但他的浴布,同样陪伴他涉过生活的激流险滩,浸透了一生的咸涩与甘甜。如今,潮剧婉转、潮菜飘香、英歌舞雄浑、工夫茶氤氲,浴布亦跻身其间,成为潮汕响当当的文化印记。其用途之广,据说竟有三十余种:是负重的背带,勒进肩肉托起生计;是困倦时的汗巾,揩去眉梢的倦意;是饥饿时的包裹,兜住简单的温饱;是背婴的襁褓,传递着粗糙的温情;是烈日下的伞盖,风雨中的蓑衣……
有人说浴布乃唐时韩愈刺潮所携,此说已渺茫难寻真迹。又传其源自早年南洋华侨带回的“纱笼”,经潮汕巧手改制,幅面较柬埔寨纱笼精短,曾名“番幔”或“番浴布”,此说倒更近情理。近年来,浴布竟又悄然现身于潮汕乡间白事的回礼之中。
当那熟悉的格纹再次映入眼帘,喉头突然涌起微咸的潮汐。
(本文发表于2025年7月17日《南方农村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