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粤东一家私人博物馆的僻静院落,我猝不及防地与一群“老友”重逢——那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遍布潮汕乡野,如今已几近绝迹的传统农具。它们默然陈列,却瞬间将我拉回五彩斑斓的童年记忆。踏入此地,时光仿佛被温柔之手轻轻拨转,一件件旧物如同睿智老者,以斑驳身躯无声讲述着潮汕大地的往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静卧展厅一隅的椭圆形摔斗。那曾无比熟悉的木质纹理如岁月皱纹,磨损边缘铭刻着与稻谷的千万次碰撞。它让我想起一则潮汕谜语:“竹木城门无关锁,挂张梯子乃短短。把总人去缴公粮,出来见了阿黄稿。”谜底正是“摔斗打谷”。分田到户后,金黄的稻浪翻滚着丰收的喜悦。父亲总在天露鱼肚白时扛起摔斗走向田野。他双手紧握稻穗,高高扬起,再用力摔向斗内斜梯。“啪啪”声起,谷粒欢脱跳跃,清脆悦耳。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极耗力气。父亲每一次扬起摔下,手臂青筋暴起,汗水顷刻浸透衣衫,流淌过晒得黑红的脸颊。然而,他眼神坚定——这一摔一打,摔出的是公粮、是全家三餐的希望、是沉甸甸的生存保障。如今,它已被打谷机、收割机取代,退居展馆。但在我心中,它永远是童年记忆与父辈辛劳的永恒象征。
移步向前,巨大的龙骨水车以错落的木齿诉说着与水流搏斗的往昔。它像溪边的沉默巨人,守护着水网密布的潮汕土地。幼时我常随父亲去溪边踏车。他双脚稳踩踏板,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发力。水车“嘎吱嘎吱”缓缓转动,如老者低吟,悠长深沉。溪水顺着槽道,欢快奔向干渴的田垄,潺潺水声与水车声交织成田园交响。夏日炎炎,父亲的身影在水车旁不停劳作,汗水湿透后背,在阳光下如不可撼动的山。看着他黝黑的模样,我心疼不已。递上一碗草药凉茶,他一饮而尽,摸摸我的头:“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不用像我这般辛苦。”那话语,沉甸甸压在我年幼的心上,催生了发奋的誓言。
铁片或竹木制成的三角戽斗,静静陈列,其简单构造凝聚着古人的灌溉智慧。在灌溉不便处,它是农民的好帮手。记忆中,母亲也曾手持戽斗,与父亲在田间协同戽水。她双手紧握木柄,身体后仰,奋力一提!水花在阳光下如珍珠洒落,闪烁着晶莹光芒。母亲脸庞晒得通红,眼神却坚韧执着——那是她对土地的深情,对收成的无限憧憬。
犁铧、牛担弯、犁耙带着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春回大地,父亲赶牛扛犁下田。一声吆喝,牛迈开沉稳步伐,犁铧划开土地,翻起清新泥土。父亲紧随其后,适时牵引。人与牛的脚步坚定有力,仿佛与土地进行着深情的絮语。犁耙则在翻地后登场,父亲按住耙柄,随牛在松软土地上耙动,将田地整得平顺细碎,静待播种。人与牛在田野穿梭,宛如技艺高超的舞者,构成一幅和谐的田园画卷。
风柜是稻谷归仓前净粒的关键。母亲掌着风柜,将带杂质的稻谷倒入漏斗,用力摇动手柄。强劲的风如无形之手吹走秕谷杂物,饱满的稻粒则从下方缓缓流出,跳进箩筐。母亲神情专注,眼神紧盯着出口,确保每一粒稻谷洁净。“呼呼”风声,是她对生活的严谨态度,更是对当季丰收最质朴的欢悦呐喊。
锄头、粪箕、箩筐这些看似普通的农具,贯穿了农家的日常。锄头除草翻地,其与土地的碰撞声,是父亲与大地最清脆的对话。母亲肩挑粪箕,穿梭田间施肥,带子在她肩上勒出深痕,却从未听她抱怨。箩筐则盛满了沉甸甸的喜悦——稻谷、蔬菜、荸荠、番薯……它们是一家人实实在在的希望。
用于挖掘黄麻的麻钎和挑水淋菜的渲桶,也承载着琐碎日子里的坚韧。父亲用麻钎耐心地一钎一钎拨出麻杆,专注得如同在“拱”出一个个好日子。每日挑着沉重的渲桶去溪边,桶在他肩头晃悠,却从未打乱他稳健的步伐,脚步声在田埂上踏出生活的节奏。
逢年过节,石磨石臼便是厨房的主角。父母合力推动石磨,乳白的粞粉缓缓流出,米香四溢。石臼里,木槌敲打着糯米,渐至软糯,甜香诱人。一家人围坐,品尝手作粿品,欢声笑语,温馨满屋。那香甜,是刻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
这些农具大多被现代机械取代,潮汕乡村景象早已翻天覆地。然而,伫立展柜前,父母田间劳作的辛劳身影、爽朗笑声、朴实交谈,依然清晰如昨,在脑海中生动放映。它们绝非冰冷的器物,而是潮汕农耕文化的鲜活载体,是父辈汗水与坚韧的永恒见证,更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割舍的乡土记忆。那斑斑锈痕深处,承载着岁月的沧桑、生活的智慧,以及一份对故土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本文发表于2025年8月7日《南方农村报》第11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