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作为一种美学选择的“散文化”
在当代小说日益追求情节密度、叙事奇观与思想爆破的潮流中,徐玉向的创作仿佛一条静谧的暗流,以其从容不迫的节奏、素朴本真的语言和对日常经验近乎执拗的深耕,坚守着文学最原初的感动——对人之存在的细致体察与深切同情。他的作品,如《我的表叔“霍元甲”》、《大槐树上有群羊》等,往往摒弃了强烈的戏剧冲突与宏大的历史叙事,转而聚焦于乡土社会中那些沉默的、边缘的个体,用一支沉静而饱含温度的笔,勾勒他们的形神,倾听他们的心跳,最终将他们的生命轨迹升华为一种诗意的存在。
这种叙事风格,可被精准地概括为“散文化小说”。它并非小说技法的退化,而是一种自觉的美学选择。它承袭了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中国现代文学传统中“抒情小说”一脉的衣钵,强调意境的营造、情致的渲染和语言的韵味,将小说的重心从“讲述一个故事”部分地转向“如何凝视一种生活”。在徐玉向这里,散文化不仅是形式特征,更是一种世界观和伦理姿态:它意味着对快速时代节奏的抵抗,对功利主义价值观的疏离,以及对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价值的庄严肯定。本文旨在通过细读文本,探讨徐玉向如何通过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完成对平凡世界的诗意重构与对边缘生命的深情烛照。
二、复调的凝视:儿童视角与成人反思的交响
徐玉向小说叙事艺术中最具辨识度的特征之一,是其精巧的视角运用。他常常采用第一人称回忆性叙事,但巧妙地将“经验自我”(童年的“我”)的即时感受与“叙述自我”(成年的“我”)的事后反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复调凝视”。这种视角不仅负责呈现,更在不断地进行阐释与对话,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层次与意蕴。
在《我的表叔“霍元甲”》的开篇,叙述便建立在童年视角的鲜活感知之上:“不用看,除了表叔还能有谁?悄悄地靠上前去,我从头到脚细细地查看了一遍,这次他又是伤在哪里呢?”这里的“查看”是孩童式的好奇,不带任何成人世界的道德评判与社会偏见,它使得表叔的出场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画,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原初的质感。紧接着,对表叔睡态的描摹——“头发像是田埂上的野草”、“眉却向着鬓角斜扬上去,又黑又亮”、“那只连连甩动的酱紫色的粗糙大手”——无不通过一双纯真之眼的过滤,使得人物形象既逼真可感,又蒙上了一层略带传奇色彩的滤镜。
然而,作者并未止步于此。叙事中不时穿插的成年后的追忆与点评,如“毕业后我独自去南方打工,家里的很多人事都断了联系”,或对表叔行为模式的总结性分析:“因爱打抱不平,讲义气,凡事一定要挣个脸面,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钱借给朋友”,则为表叔的命运注入了时间的纵深与社会的维度。儿童的“看”与成年的“思”相互碰撞、补充,前者保证了故事的生动性与感染力,后者则赋予了故事以沧桑感与思考的深度。这种双重视角使得表叔的形象避免了被简单浪漫化为“落魄侠客”或贬低为“失败者”,而是成为一个在特定时代与社会结构中,有其自身逻辑与尊严的、复杂而真实的生命个体。
《大槐树上有群羊》同样采用了这一策略。童年“我”对二表哥的戏谑与不解(“从小就听家里人说姑妈家的老二是个傻子”),与成年后“我”的悲悯与醒悟(“心中不由一动,唉,转眼间我也四十多岁了,不再是河滩上那个戏耍表哥的少年了”)形成了强烈的情感对比。视角的转换,标志着“我”对二表哥认知的深化,也是自我成长的见证。最终,当“我”能够与表哥一同凝视槐树,看见那“被轻风赶着的白云,那变幻不定的白云,那自由自在的白云”,并领悟到那便是表哥心中永恒的羊群时,两种视角完成了最终的融合与升华。这不仅是理解,更是一种精神的共契。徐玉向通过这种复调叙事,不仅讲述了人物的故事,也讲述了叙述者如何理解人物、如何与过去和解的心灵史。
三、微尘中见大千:细节的史诗性与物件的生命
如果说视角是徐玉向小说的骨架,那么对细节的精雕细琢则是其血肉与灵魂。他的小说叙事节奏舒缓,情节推进往往让位于密集的、极具表现力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绝非闲笔,它们承担着刻画人物、渲染氛围、暗示命运乃至点化主题的多重功能,使平凡之物承载起“微尘中见大千”的史诗性力量。
在《我的表叔“霍元甲”》中,对表叔手中那支烟的描写,堪称细节运用的典范:
“他的右手竟然还紧紧夹着一支不带把的白色卷烟……那支烟仅剩下食指和中指之间大约两公分的长度,明灭的独自燃烧着的火星,此时正似一只不懂时光的蜗牛正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上爬,它的目标就是两根睡梦中仍然紧紧夹着烟的手指。”
这是一个充满动态与紧张感的瞬间。作者以惊人的耐心和精准的比喻,将时间“慢镜头”化。燃烧的烟卷不再是一个静态的道具,而成为表叔生命状态的绝佳象征:疲惫至极却仍紧抓不放的习惯,在沉睡中悄然流逝的光阴,以及那不可避免、步步逼近的灼痛终点(既指向香烟燃尽,也暗喻其命运)。这截烟灰,最终在表叔惊醒时“四散开去”,如同一场微小而绚烂的生命仪式。通过这样一个细节,表叔的生存境况——其劳碌、其坚韧、其无法摆脱的宿命感——得到了淋漓尽致而又含蓄深沉的表现。
同样,对表叔的手的描绘也极具冲击力:“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已被熏得发黄,如同一截小胡萝卜似的大姆指虚搭在食指内侧……手背上的骨节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已看不到明显的凸起。”这双手是一部无声的传记,记录着主人长期的体力劳动、不良嗜好以及历经的磨砺。物件(烟、手、军大衣)在徐玉向的笔下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开口说话,成为人物性格与命运最忠实的见证者。
在《大槐树上有群羊》中,细节的诗意则体现在对自然场景的描绘上。河滩放羊的场景被描绘得如同一幅田园牧歌画卷:“那群羊如天空中被风揉碎了的点点白云,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一会左一会右,一会聚拢成一小团,一会又散开成了网。”这不仅是写景,更是对二表哥内心世界的投射。在他单纯的心灵中,羊群与自然融为一体,他的生命节奏与这缓慢、悠然、循环的牧羊生活同频共振。乃至晚年,当羊群已不复存在,他仍能从那棵老槐树的枝叶缝隙中,看到“忽闪而过的洁白云朵”,那便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与生命寄托。一个简单的细节,完成了从现实到象征,从物质到精神的飞跃,揭示了人物最深层的灵魂密码。
徐玉向的细节美学启示我们,真正的史诗未必存在于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中,它更可能蕴藏于一截烟灰、一双老茧、一片云朵的静观默察之中。正是这种对日常经验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提炼,使他的小说拥有了厚重的情感密度与永恒的艺术魅力。
四、为无名者立传:边缘生命的赋形与尊严赋予
徐玉向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小人物”的王国。他倾注深情笔触所描绘的,大多是游离于主流社会视野之外的边缘个体:《我的表叔“霍元甲”》中一生侠义却落魄潦倒的表叔,《大槐树上有群羊》中智力受损、与羊群相伴一生的二表哥。作者的选择本身,便体现了一种鲜明的文学伦理:为那些被遗忘、被忽视、被简化标签的“无名者”立传,恢复他们作为人的复杂性与尊严。
表叔“霍元甲”是一个充满内在矛盾与悲剧性的人物。他崇尚武侠精神,以霍元甲为偶像,追求“争一口气”的体面,其行为准则带有古典侠义色彩。然而,他的侠义行为(如为朋友打架)在现实法则下往往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成为他人生失败的注脚(“直到三十多岁,他也没存到几个钱,对象倒是谈了好几个,竟一个也没成”)。作者既钦佩他“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钱借给朋友”的豪气,也怜惜其“一个人打五个”背后的狼狈与无奈。奶奶的挤兑(“我看是五个打你一个吧”),既是对现实的清醒认知,也夹杂着亲人的心疼与责备。这种多角度的、不避其短的呈现方式,使表叔避免了被神化或丑化,而成为一个血肉丰满、令人唏嘘的“这一个”。他最终的病逝,是为了给家里省钱而“主动放弃治疗”,这最后一次抉择,以其沉默的方式,完成了对其侠义人格的最终塑造,使悲剧结局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二表哥的形象塑造则更显诗意与哲学意味。他是一个几乎被社会定义为“无用”的人,他的世界狭小到只剩下“一群羊”。然而,正是在这极度的“简化”中,作者挖掘出了深度的生命价值。二表哥与羊群的关系,是一种超越功利、近乎天人合一的共生关系。他守护羊群,不仅是劳作,更是他存在意义的全部来源。小说中那个他因寻找迷途羊羔而迷路、最终抱着羊羔在荒渠中安睡的夜晚,极具象征意义:在这个智识有限的生命那里,存在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大的爱与责任感。他的善良(帮“我”扛麦袋)、他的专注、他晚年在想象中继续“放牧”的能力,都指向了一种未被世俗污染的生命本真状态。作者通过这个形象,对“智力”、“价值”等概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究竟谁是真正的“智者”?是那些在红尘中精明算计的人,还是这个将一生奉献给一群羊、内心纯净如孩童的二表哥?
徐玉向的这种写作姿态,与当代思想家们对“他者”的关注、对单一现代性进步叙事的批判暗相契合。他通过文学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面观照自身与社会的镜子,促使我们思考何为有尊严的生活,何为生命的终极价值。他的小说,因此不仅是情感的艺术,更是一种充满温情的生命伦理学。
五、沉默的言说:静默叙事中的生命哲学
与对边缘人物的关注相应,徐玉向的小说在语言风格上,呈现出一种对“沉默”与“言说”关系的深刻辩证。在他的作品中,最丰富、最深刻的情感与思想,往往并非通过滔滔不绝的对话直白道出,而是蕴藏于人物的静默、景物的无言以及叙事的留白之中。这种“沉默的诗学”,构成了其散文化风格的深层内核。
表叔“霍元甲”虽然能言善辩,喜欢在酒桌上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但其形象最动人的时刻,却往往是那些沉默的瞬间:在冬日的阳光下孤零零地安静睡着;醒来后沙哑地说出那句千篇一律的“大姑,我来看看你”;以及最终面对疾病时,那“主动放弃治疗”的无言抉择。这些沉默的时刻,剥离了社会表演的色彩,露出了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坚韧,其力量远胜于任何言语。
二表哥则几乎是一个完全沉默的存在。他的语言被简化为一句不断重复的“羊呢?我去看看羊吧!”。这重复的呓语,是他的整个世界。然而,正是这种语言的极度匮乏,反衬出他内心世界的专注与丰盈。他无法用复杂的语言与外界交流,但他与羊群、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无需语言的、深刻的沟通。当他晚年坐在槐树下,以想象的方式继续放牧时,这是一种超越物质现实的、纯粹的精神活动,是最高形式的“沉默的言说”。作者在此告诉我们,有些生命体验是如此本质,以至于语言显得苍白,唯有在静默中,才能抵达其核心。
徐玉向的叙事语言本身也体现了这一特点。他的文字简洁、克制,极少有夸张的抒情和直接的议论。情感的力量是通过场景、细节和动作的冷静呈现而自然流露的。例如,写到表叔去世后表婶的坚守,仅用“她说这里有表叔的两个儿子,是他的家”这样一句朴实的话语,却包含了巨大的情感冲击力与伦理重量。这种含蓄内敛的叙事风格,要求读者调动自身的感受力与想象力参与文本的再创造,从而获得了更为持久和深刻的审美体验。
六、结语:在喧嚣时代的深情凝视
徐玉向的散文化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视角、精微的细节美学、对边缘生命的深切关怀以及含蓄深沉的情感表达,在当代文坛构建了一个宁静而丰饶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宏大的宣言,没有激烈的冲突,只有对平凡人生日复一日的深情凝视,以及对生命本身庄严价值的无声礼赞。
他的创作,是对浮躁时代风气的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抵抗。在文学日益被市场、流量和热点所裹挟的今天,徐玉向始终保持着一种难得的定力,回归到文学最本真的源头——对人的处境的关心。他让我们看到,那些被飞速发展的时代列车甩在身后的“小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坚守与失落,同样构成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值得用最精粹的艺术形式去记录和铭记。
《我的表叔“霍元甲”》和《大槐树上有群羊》这样的作品,不仅是两篇优秀的小说,更是两首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关于记忆的抒情诗。它们提醒我们,文学的力量未必总在于振聋发聩,也可以在于那种如冬日阳光般“轻飘飘地洒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的温暖与慰藉。徐玉向的写作,无疑为如何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坚持文学的初心与尊严,提供了一条值得深思的路径。他的作品,如同他笔下那棵大槐树,在岁月的风雨中,以其沉默而坚韧的存在,为我们展示着生命本身的复杂、深厚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