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板时,我总会错觉听见竹篮轻晃的声响。村后小河的芦苇正抽新芽,叶片上的露水凝着七年前的晨光,那时大姑父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水果糖,剥开糖纸时"嘶啦"一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蓝蜻蜓。
芦苇叶上的露水沾湿裤脚,大姑父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总说:"慢些跑,小心滑倒。"可我们早已踩着湿润的泥土,扑向那片青碧的芦苇荡。他教我折芦苇船时,手腕翻转如挥毫:"这船头要尖,才能破浪。"纸船放进河里,我追着跑了半里路,回头看他站在岸边笑,身后是成片的芦苇,风过时掀起绿浪,他的影子被揉碎在波浪里,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大姑父的竹篮总比我们的深半寸,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他折芦苇叶的手法极巧,拇指和食指捏住叶片根部,手腕轻轻一旋,一片宽大的苇叶便完整脱落。墨绿的苇叶在篮中码得齐整,像他办公室文件柜里的卷宗。"挑叶子要挑叶脉直的"要挑宽叶,包出来的粽子才香。"他的声音混着河水流动的轻响,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那时我总爱蹲在他脚边,看他指尖翻飞,不一会儿就攒起一大把翠绿的苇叶,捆成紧实的草绳。
奶奶在家门口支起大木盆,婶婶挽着袖子往盆里倒糯米,米粒撞击盆沿的声响里,大姑父晃着蒲扇走进来:"哟,今年的糯米看着饱满。"他伸手捏起几粒米,放在掌心搓了搓,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眼角的皱纹笑成一道沟壑:"蒸馒头肯定香。"奶奶笑着拍开他的手:"就你嘴馋,等会儿让你带两斤回去。"包粽子时最热闹。大姑父总爱坐在门槛上,看我们笨手笨脚地裹粽叶。我好不容易包好一个歪歪扭扭的粽子,他便夸张地喊:"哟,这粽子长得真俊,比我当年包的强多了!"惹得满屋子人笑起来。婶婶往粽子里塞红枣,总会多塞两颗给我:"小泉爱吃甜的。"爷爷坐在藤椅上抽旱烟,烟雾缭绕中,听我们叽叽喳喳地争论谁包的粽子最好看。等开始蒸粽子时,大姑父坐在灶台边添柴火。火光映红他的脸,把皱纹照成深褐色的沟壑。我趴在灶台上看锅里的水咕嘟冒泡,糯米香混着红枣甜钻进鼻子,急得直跺脚。他伸手替我擦去鼻尖的面粉:"小馋猫,先给你讲个故事。"他说年轻时在山区办案,蹲点三天三夜没合眼,饿了就啃冷馒头。"有回追个逃犯,跑到悬崖边,那家伙要跳崖,我扑上去抱住他腿,"他卷起裤管,膝盖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给女儿凑学费才犯浑。我把自己的津贴塞给他,说'钱我借你,但得去自首'。"蒸粽子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脸。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大姑父不是总给我带糖果的亲人,而是故事里披荆斩棘的英雄。他口袋里的水果糖换过许多种包装,唯有这颗"正义"的糖,永远甜在心里。
大姑父的公文包总装着两样东西:给我的绘本,给姐姐的彩笔。"姐弟俩别吵架,"他把礼物分给我们时,中山装的铜纽扣擦过我手背,"当年我和你二伯抢窝头,差点把饭桌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兜里的糖果总分成两份,哪怕出差回来晚了,也要摸黑送到我们床头。他说退休后要在奶奶家前院盖间小屋,"窗户要朝南开,冬天晒着太阳吃馒头,"他比划着屋子的大小,手指划过葡萄架的方向,"墙根要种上月季,你奶奶浇花时,我就坐在门槛上看报纸。"奶奶笑他"官儿当久了,还学会浪漫了",他却认真点头:"等我脱下警服,就做个种花养鸟的老头儿。"
教我背《石灰吟》时,他用树枝在地上写板书:"千锤万凿出深山——"笔锋一顿,"当年打黑除恶,就像凿石头,疼,但得咬牙坚持。"他的手指沾着泥土,在夕阳下划出金色的弧线,"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两句,他念得特别响,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那年端午,他带我们去镇上看龙舟。他的警服洗得发白,却比任何观众都笔挺。龙舟冲过终点时,人群欢呼起来,他忽然指着江面说:"你看那些划桨的人,单个儿看都不起眼,可齐了心,就能划出威风。"江水映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星光在晃。
2018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凶,檐雨把青石板砸出坑洼。我坐在窗前,看檐下的雨帘织成一片灰蒙蒙的网,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大姑父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打电话问奶奶,她总说:"你大姑父有点不舒服,过两天就来。"直到那天深夜,奶奶接完电话,茶杯在茶几上磕出脆响:"他累倒在办公室了。"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味,婶母的哭声像碎玻璃扎进耳朵。推开门时,白色的床单上洇着药水,大姑父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脚踝肿得发亮,像泡久了的芦苇根。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他的血管。我不敢靠近,只听见婶婶在旁边啜泣,父亲握着大姑父的手,喉咙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姑父看见我,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床边,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掌心还是那么温暖,却多了些粗糙的茧子。"小泉,"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抬手,指尖擦过我眼角,凉得像清晨的露水。"小泉,"他的喉结动了动,嘴角沾着干裂的皮,"帮我看看...窗台的月季开花没?"我扭头看病房的窗,雨幕中,那盆他出差时买的月季蔫蔫地垂着花苞。母亲别过脸去,眼泪砸在输液管上,凝成透明的珠子。
八月十八那天,狂风卷着黄沙掠过晒谷场。我在堂屋写作业,听见收音机里说"局部地区将有强对流天气"。忽然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哭喊,手中的铅笔"啪嗒"摔在《石灰吟》的书页上,墨点渗进"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焚"字里,像团烧不尽的灰。
追悼会那天,礼堂的白菊比雪还冷。礼堂里挂满了白幡,正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刺得人眼睛生疼。大姑父躺在玻璃棺中,胸前别着党徽,警服上的铜纽扣擦得发亮,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来吊唁的人排到礼堂外,有拄拐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穿警服的叔叔们,他们站得笔直,像排不会弯曲的芦苇。我攥着他送我的绘本,一步一步挪到棺前。绘本里夹着片干枯的芦苇叶,是那年端午他教我折船时摘的。"大姑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月季开花了,是红色的..."玻璃上突然凝起水雾,我伸手去擦,我趴在玻璃上,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眼泪砸在棺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母亲哭着拉我离开。当哀乐响起时,我看见爷爷扶着拐杖站在角落,旱烟袋在手里抖得厉害,烟灰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星星。
奶奶蒸的馒头还冒着热气,可大姑父的搪瓷碗永远空着。婶婶往我碗里夹红枣粽,说"你大姑父最爱看你吃甜粽"。我咬开粽叶,红枣陷流出蜜色的浆,忽然想起他说过"甜和苦本是一对,尝过苦,才知甜有多珍贵"。
昨夜整理旧物,在《石灰吟》书页里发现张纸条,是大姑父的字迹:"小泉,下次教你背《满江红》。"钢笔水在岁月里晕开,"靖康耻,犹未雪"的"雪"字,洇成小片苍白的云。我对着台灯看了很久,忽然明白,他教我的不是诗词,是刻在骨血里的家国情怀。
如今,又快到端午节了。叔叔带着我们去村后的小河摘芦苇叶,还是当年的那条路,芦苇依旧青翠欲滴。可我蹲在河边,看着叔叔折芦苇叶的动作,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折得很快,却不像大姑父那样,会把叶片边缘的毛刺仔细捋平。叔叔折叶时总叹气:"你大姑父能辨出五种苇叶,说哪种适合包蛋黄粽。"我蹲在当年的位置,指尖抚过叶片,忽然摸到道浅疤——是七年前我学折船时划破的。回家包粽子时,奶奶还是会蒸馒头,可大姑父再也吃不到了。婶婶往粽子里塞红枣,我咬了一口,甜得发苦。爷爷坐在藤椅上,旱烟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却少了大姑父的笑声。
夜里,我站在阳台上,看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忽然想起大姑父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粽子,里面包的是酸甜苦辣,可只要心里有念着的人,就不会觉得苦。"是啊,大姑父走了七年了,可每到端午节,我总能在芦苇叶的清香里,在粽子的温热里,感受到他的存在。只是从今以后,端午节再也不是从前的端午节了——那个会在芦苇荡里给我摘最宽苇叶的人,那个会夸我包的粽子最俊的人,那个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党和人民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独自走到河边。月光给芦苇镀上银边,像大姑父警服上的肩章。远处传来蛙鸣,恍惚间,又听见他说"纸船要顺流而下,别逆流撑船"。河面上漂着片新折的芦苇船,船头尖尖的,正朝着银河的方向漂去。
原来有些离别,不是星辰坠落,而是恒星移到了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人间的光,藏在奶奶的馒头里,婶婶的粽香里,爷爷的旱烟里,每个人的心里,更藏在每个端午清晨的芦苇叶上——当露水煮湿裤脚时候,端午的风吹过芦苇荡,我都会听见他的声音,我知道,他从未离去。
此刻,我攥着那片带疤的苇叶,任晨雾漫过指尖。远处,新的芦苇正在拔节生长,在风里沙沙作响。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答案:有些人走了,但他们播下的种子,终将长成新的森林。有些人走了,但他们的爱,永远留在了时光里。而我的端午,永远停在了有他的夏天,此后每一个五月初五,都是与星辰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