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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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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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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荷记

立冬后,右手大拇指的腱鞘炎发作,皮肤下涌着胀疼的热流。制动的固定支架从指尖绑至手腕,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稳,我很懊恼:这人还有什么用啊!烦闷裹挟着我,更添加了一团堵在胸口的疼。

去荷塘走走吧!经验显示此招精神胜利法颇为管用,可如此衰朽的季节,还能如以往一样有“疗效”吗?带着不甘,拐过水湾,荷塘那熟悉的轮廓撞进了眼里。

这里曾是盛夏的战场:荷叶层层叠叠绿得发黑,荷花撑破水面,蛙鸣震得芦苇丛直颤。如今全败光了,塘四周散了几根钓竿支在水面,池旁老柳守着那点贮蓄过冬的绿,无语低垂。池中的残荷像被揉皱的旧画:枯褐的荷叶卷着边,有的伏在水面,有的斜插在泥里,茎秆却还硬邦邦立着,像一群不肯倒下的老兵。我倚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坐下,鼻尖先撞上一股腥气——是烂荷叶泡在淤泥里的腐味,混着霉味,又带着一点闷浊,像谁把夏天的汗衫捂在了坛子里。

低头看水,水面漂着大片大片的腐叶,褐黄的,暗绿的,有的黏成毡子,有的散成碎片。凑近些,能看见叶片上爬着细密的黑色霉斑,边缘软塌塌地泡涨了,像被泡烂的旧信纸。几尾小鱼从腐叶下钻出来,尾巴一摆又扎进去,搅碎了水面倒映的云影,也搅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噗噜、噗噜",像是在叹气。我也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立于水上的叶子干枯打卷,蜷成焦黄的问号,摸上去糙得硌手,像老树皮混着晒干的药渣。偶尔有干瘪的蚜虫壳卡在褶皱里,指甲一碾就簌簌成灰。

"上钩了!"一声惊呼贯了耳,抬眼细看,荷塘边的老柳下坐着个钓翁,白胡子被风吹得翘起,手腕轻抖,钓竿弯成满弓。银鳞“唰”地窜出水面,鲫鱼甩着尾巴砸在青石板上。见有人来,他很亲和地打着招呼,脸上的褶子堆成菊花。来这荷塘的人,赏荷的和钓鱼的自成一派——熟络派,无需知道对方的姓名,便可以安心搭话。我凑了过去和他并排坐下来。

老人的目光落在我的右手上:"腱鞘炎吧?攥个筷子都抖,是不是?"我赶紧“嗯嗯”应了他,生怕应晚了。

“哎,这腱鞘炎疼哟,弯不得,碰不得,还使不上劲儿……"我苦恼地摇摇头,“还容易复发……”。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密封口的小塑料袋,袋里装着深褐色的泥一样的东西。"这是我自己用艾蒿和生姜熬的,贴上去烫得慌,管用。"我半信半疑地望向他。

“我老朽得腱鞘炎十来年了,每次犯了就用上几贴,贴个几贴就松快不少。”老人的话语里满是自豪感。

我挣扎着反驳了一句:“这病看起来是个小玩意儿,可心里糟得很呢!”

“我的手老犯这个病,习惯了。这药膏成了随身随带。只要手一松快点我就来钓鱼。一钓起鱼来我就忘了疼,犯了又贴上几贴,哈哈……”他的话像冬日里晒了太阳的石头,一股暖意。

我不禁羡慕起来,老人是这般的坦荡洒脱。他见我心思反转了,便递给我几个“药膏”,我推辞着。指尖无意中碰到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槐树的皮。或许还是“病急乱投医”的想法获了胜,也或许老人那份轻松坦荡让我安了心,我收下了他给的“药”。

我开始用左手摆弄起他的钓竿来。“您这钓竿......"我盯着手里的竿子,竿身有一道明显的断裂修补痕迹。老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去年摔的,竿断了,腿也断了,躺床上三个月才好,现在走路还不够利索呢!”

说话间,老人站起身来演示给我看,他怎样走路的。腿脚的确不够利索,重心主要落在右脚上。“看看吧,不影响我钓鱼就成,哈哈……”他歪着头,颇显孩子气地骄傲自满起来。

我注意到了老人钓鱼用的浮子——枯荷叶。"别看荷叶枯了无用,还可以做浮子呢。"说话间他裁好了几片浮子。“喏,几下就好嘞!”那是用枯荷叶裁的,红丝线系在叶梗上,纹理清晰,很是特别!

接着老人理好钓线,往钩尖裹新饵——酒糟混着车前草泥,揉得圆滚滚像颗小元宵一样。新饵裹好,他潇洒地把钓竿一抛,鱼线也潇洒地配合了一个极优美的抛物线,落进水里。枯荷做的浮子,明亮鲜艳,排在水面。

  …………

日头沉到柳梢时,老人收了竿。竹篓里有七八条鱼,他执意要分我一半:"拿回去熬汤,加两颗红枣,比药还管用。"这回我确信。

"刚钓的,鲜得很。"他把鱼放进塑料袋,系好口扔过来,我慌忙去接,右手却传来一阵刺痛——指节刚好磕在塑料袋的棱角上,眼泪差点掉下来。

“哈哈哈——,你还没习惯用左手,习惯就好了!哈哈哈——”

他的话里头混着枯荷的清苦,像某种让人安心的“药”。我攥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的鲫鱼扑腾着,撞得袋子沙沙响。右手的疼还在,却忽然轻了些——原来不是疼得更厉害了,是我之前盯着疼处,忘了看旁边的光。

回望荷塘,暮色里枯荷如墨笔扫过的画稿。风掠过荷塘,枯荷互相摩擦的窸窣声里,我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是春汛在地下涌,是所有的腐朽里,藏着的,最热烈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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