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里克的生日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往日奔腾汹涌的长河威势不在，只留下满地的冰晶，与冰雪覆盖的大地融为一体，丛林的枯枝上多了一抹白色，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被严冬笼罩着。

几天连下的大雪终于停了，小布里克耳边总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貌似是它不堪雪的重负自断了。刺骨的寒风蛮横地冲撞着破旧的窗户，终于撞破了裱存缝隙处的布条冲进屋子里来，吹得直让人哆嗦。

小布里克望着壁炉中快要熄灭的火苗，几根稀疏的木柴，偶尔发出几声噼啪噼啪的声响。而卧在壁炉前沙发上的父亲仍在打着盹，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他悠长的呼吸声。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小布里克的生日。

要偷偷去商店里买一个蛋糕，然后和好朋友杰森一起分享，度过这个快乐的生日。这件事自打上周就被小布里克期待着，始终存放在心里，是一个沉甸甸而又温暖的小秘密。

小布里克又悄悄地把手伸进他内衫的口袋里，那里有一个小袋子，里面装载着他所有的希望，每天晚上他都要等父亲睡着以后吹灭蜡烛，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搜索好几遍，直到发自内心的确认，一个子儿也没少，才能安心的睡着。

这些钱是小布里克偷偷捡垃圾换来的，并没有告诉给父亲，因为他深知父亲的秉性，若是这件事被他知晓，准会被他抢走，准时去到商店里换成他爱喝的劣质酒浆。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安静的氛围，是小布里克的父亲醒了。他先是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的扫视屋内一圈，接下来下意识的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酒瓶，把瓶口倒过来对准了自己张大的嘴巴，可惜一滴酒液也没有流出来。

伴随几声极为不满的嘟囔，小布里克的父亲把酒瓶重重地放回桌子上，粗声粗气地低吼，“布里克，没有酒了，快去给我买酒去。”

小布里克极为不情愿地在父亲双眼的注视下打开了安放家中存款的盒子—一个老旧的烟盒，里面曾经放满了父亲引以为傲的名贵烟草，小布里克对着那几位零星的硬币，轻轻地叹了几口气，取走了其中的两枚硬币。

“先去买好蛋糕交给杰森省保管，爸爸喝了酒后，很快就会睡着，到了那时我就去找杰森，在他家里度过这样一个难忘的生日！”小布里克心里如此盘算着。他又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私房钱，当他快走出门外的时候，父亲突然在背后叫了声他的名字，这让小布里克的心脏跳动都漏了半拍，身体僵在了原地。

“出门之前把我的大衣穿上，今年这冬天可真是该死的冷。”小布里克的父亲鼻音浓重，嗡声嗡气的说着，同时伸手指向挂在墙上的那厚厚的大衣。

雪虽然停了，但刺骨的寒风没有丝毫停息的样子，吹的小布里克把脑袋深深的埋在了大衣高高的领口，只露出小半个脑袋用于看路。

尽管圣诞节还有几天才到，可街道上已经早早进入了节日的氛围，缤纷的装饰早早的就被挂到了街边商店的门面上，橱窗上喷涂着铃铛和冷杉树的图案，就连高大的白橡树都被装点上了彩色的丝带，伴随着节日的气息，闪闪发光。

一群穿着新衣和小布里克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大笑着，跑过了结冰的街道，其中一个大孩子看见了穿了明显大一圈外衣的小布里克，竟朝着他吹了声很响亮的口哨，然后就飞快地向着同伴们奔去。“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很快就会和他们一样快活。”小布里克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沮丧，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应该得到属于他的那份幸福。

终于来到了那家琳琅的百货商店，望着那熟悉的灯光，小布里克的脚停止了摆动。他看见了令他魂牵梦萦数月的水果蛋糕，它的上面摆满了新鲜的水果，饰以形状优美，以轻盈的奶油挤出的花纹，小布里克似乎也闻到了它那浓郁的香气。

商店大门忽然打开了，热情的店员向小布里克挥手，喊道：“小先生里面暖和，快进来吧。”

听到这充满活力的声音，小布里克却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将头往领子里猛的一缩，然后满脸通红，腼腆的点了点头，缓慢踱步跟店员来到了店里。

得知了小布里克的来意后，店员立刻手脚麻利的开始打包了蛋糕，并神秘兮兮的表示这是最后一个蛋糕了，小布里克来的正是时候。

等待包装的时间是漫长的，小布里克不由自主的在店里闲逛起来了，这毕竟是一家很大的百货店，有许多许多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他走到一个装饰精美的柜台前面，里面陈列的货物外表极尽华丽之能事，线条无比之流畅，显然是那些大家茶语饭后时不时会提起的奢侈产品。

望着那里面仿佛有魔力的象棋，它吸引着小布里克，不由自主的把脸凑了上去，直到鼻子碰到了冰凉的玻璃上。

他已经六年级了，学校刚刚开设了象棋课，但是他却没有属于自己的棋，一直和麦克合用，一副老旧的象棋，里面的棋子都已泛黄，黑方的皇后甚至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小布里克充满渴望的注视着这盘棋—用上好的石料雕好的棋子，用紫杉木制成的棋盘，在灯光下它们的每一寸都在闪闪发光，他还由此联想到杰森和其他的朋友们看到这幅棋时的惊讶表情，以及他们拿起棋子时对棋子质感的赞美，小布里克忽然感觉到装在衬衣口袋的那些钱变得格外温暖，像是一堆发热的小火炭。

“小先生，您的蛋糕包装好了，这是送您的一个小礼物，请问您是选择现金结账吗？”店员笑容可掬地问道。

这一声询问将小布里克拉回了现实，他使劲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

现在最重要的是生日，我已经和杰森约定好了，小布里克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他很快熄灭了购买那副棋的愿望，把钱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依依不舍地数了几遍，这才交到了店员手中。

付完钱了，就像是丢下了一块积压在心中很久的石头，小布里克满心欢喜地提着小蛋糕，一路小跑小跳地闯去了大街尽头的一家小商店。

只看外表，这真的是一家很小很小的店，除了几列稀疏的货物架和一张松软的躺椅外，别无它物，但是小布里克知道，简陋只是这间小商店的伪装，货物架后隐藏着他真正的面目—一间赌博的房间，那里有几张大桌子和几副牌，隔三差五便有闲人和他们的狐朋狗友来这胡闹，昏黄的灯光下，粗俗的语言和弥漫的烟雾彻夜不休，而他们喝掉的劣质酒浆和抽掉的劣质烟草，则会为老板带来大量的额外收入。

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小布里克亲爱的父亲，他曾亲眼目睹赌桌上的父亲的癫狂，从此对这间小商店视若魔鬼。推开店门之前，小布里克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回头看了一眼街道不禁怔住了——阳光正在慢慢的从云层中倾洒出去，瀑布般垂下几缕淡淡的金光，浇在冰结的路上格外刺眼，看着雪后如此美好的天气，小布里克对自己的生日越发期待。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老板正舒服地躺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呼呼大睡，脸上还盖着早晨刚刚送来的报纸。

小布里克把蛋糕放在屋外的架子上，小心绕过了几只装着腐烂食物的碗和垃圾包，厌恶的皱起眉头，“威尔逊叔叔，我来帮我爸爸买酒了。”

老板似乎没有听到小布里克的声音，仍旧兀自大睡，整个屋子都是他响亮的鼾声。

小布里克摇了摇头，从口袋拿出父亲交给自己的钱，轻轻扔到老板脚下的箱子里，然后来到货物架那里，很快就找到了父亲最爱喝的酒浆。

“唔……是小布里克吗？”老板终于还是醒了，他费力的抬起眼皮，看见了小布里克怀里揣着一大瓶酒，顿时想起了自己昨天检查仓库时找到了一些即将过期的货物。

“把地上摆着那一瓶酒也一起带走吧，马上就要圣诞了，老布里克也算是我的老顾客了，这就当做是我给他的礼物了，顺便帮我带一句话：祝你圣诞快乐。”

小布里克带着两瓶酒走出了店门，他全无占了便宜的喜悦，小布里克身材瘦弱，两只巨大的酒瓶会占据他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空间，再加上刚刚买的蛋糕，恐怕连路都会走的很艰难。但他也不敢拒绝老板的好意，以老板和父亲的熟络程度，十有八九会在谈话里说起这件事，要是让父亲知道，他曾回绝了白拿的东西，毫无疑问将会招来一顿毒打。

几分钟后，他艰难地用双手托着蛋糕，两夜夹着巨大的酒瓶，一摇一晃地，像极了上着发条的木偶人，但是一闻到礼盒中隐约传出的奶油味，以及和好朋友杰森共同度过生日的喜悦，他那纤细的四肢居然又涌现出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着他走着。很快，小布里克远远见到了杰森家。

总算是见到了，他轻轻甩了甩头发，那里早已满是汗水。

杰森家已经把门前积雪清扫的一干二净，堆在一旁被高高的做成了雪人，它甚至还有两颗黑不溜秋的煤炭做眼睛，不用想电视杰森的手笔，小布里克放下拿着的东西，走到大门前，轻轻叩响了大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丝毫回应。

小布里克皱起了眉头，这次稍微使了点力扣下的大门，同样的回应小布里克的只有沉寂。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跑来查看，一位戴着高帽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站在不远处朝着小布里克喊道：“这家人一大早就去城里的亲戚家过圣诞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把他们订购的东西先放在我这里，我是他们的邻居。”

“什……什么？ 杰森他们去过圣诞了？你怎么知道？”

“那当然是我亲眼看见了，再说了，圣诞节不就是人多才热闹嘛，你要是不愿意把货物交给我就回去吧。”男人的脾气很不好，他把手搭在了杰森家矮矮的围墙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布里克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男人的话语，他感受到了自己激动无比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冰冷下来。

那可是他等了好久的约定啊，杰森是小布里克最好的朋友，他还记得当时杰森坚定的神情笃定的话语，他信誓旦旦的说他必定会来的。

“你没事吧，小家伙？别哭啊。”自称杰森一家邻居的男子，忽然有些后悔对小布里克的态度了。“这样一个瘦小男孩，在圣诞将临之际没有选择和家人们围坐在火炉边上，享受平安喜乐，而是冒着风雪送货，想必心里一定蓄着很多很多的辛劳了吧？”他心里想着。

“小家伙，要不来我家里休息一下再走吧，说不定一会儿又起风雪了，我家刚好熬了很多的奶油豌豆浓汤，喝几碗再走吧。”

见小布里克没什么反应，邻居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真的有急事要找杰森一家，我可以托我去城里的朋友带个口信，问问他们今天能回来吗？杰森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小布里克用手搓了搓眼睛，揉揉自己的脸，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您误会了，我不是来送货的，我只是杰森的朋友，想和他一起过个生日，仅此而已。”

“那你还有别的朋友嘛？”邻居舒了口气，圣诞节的生日是很少见的，“那么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一直被上帝保佑。”

告别了邻居，小布里克却迷茫了，他一屁股坐在路边，既不想回去，也不知道下一刻该去哪儿消磨多余的时光。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阴暗了起来，世界渐渐地笼罩在一片无垠的黑暗里，家家户户的灯光透过玻璃，在灰白一片的氛围里蔓延的好远好远，小布里克只往天上看了一眼，觉得待会儿说不定又会下大雪。

得赶紧回去准备柴火了……小布里克喃喃念叨，强迫自己站起身，想在父亲发火之前回到家。

“没人给我过生日又如何？至少我还有你，虽然杰森不能来了，但至少我几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可以吃到蛋糕了。”小布里克隔着礼盒用下巴轻轻蹭着蛋糕，自言自语道。

“赶紧让开，别挡道！”

一道极为粗鲁的嗓音伴随着激烈的马蹄声，犹如惊雷一般在小布里克耳边炸响，街边的拐角处，冷不丁地窜出了两匹雄壮的棕马，差点就撞在了小布里克身上，吓得他急忙向旁边猛扑出去，而其后连带着的黑色马车飞驰而过，带起的大片积雪将他淹没了。

待小布里克回过神来，从雪中挣扎起身的时候，看见了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原本在怀中紧紧的抱着两个酒瓶，已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淡黄的酒液流淌的到处都是。

这是父亲必不可少的食物，同时也扮演着父亲精神食粮的作用，因为小布里克的父亲一旦喝不到酒，就会四处找茬，一旦父亲得知了自己拿了钱去买酒，却没有拿回家，小布里克想到的后果已使他面色苍白，他的手便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后背撞出的伤口也火辣辣的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急得像一条干旱的鱼。

小布里克想追上那辆马车理论，但它的速度太快了，转眼间就只能远远的看到一个黑色小点，他沉思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这一切？无论如何都必须让父亲喝到酒，小布里克的眼帘逐渐滴低垂，最后停滞在了蛋糕身上。

这个曾经凝聚了他很多欢乐与希望的东西。

万幸的是蛋糕总算完好无损，虽然店员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退还小布里克大部分钱，留下一部分用于偿还包装钱。

接着小布里克又去买了两瓶同样的酒，手心里握着最后一个子儿，颓废地坐在路边，沉默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小布里克没有丝毫回家的想法，就算今天已经是圣诞节的前夕，等待着他的也只有发干的黑面包和几片奶酪。

“请问您想要我的糖果吗？求您了！我就差这一根便完成任务了。”

隐约有恳求的声音传来，小布里克懒洋洋地转过了头，原来有个小女孩正在挨个询问过路的行人，他同样的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一个灰色的布包。

“这与我无关……我没有钱了，”小布里克喃喃道，用指尖感受那一个子儿的温度，想把它留作纪念，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生日礼物了。

“求求您先生……爸爸让我回家之前必须卖完这些糖果……”

小女孩哀求的声音不断传来，如蚊吶般萦绕在小布里克心头，让他觉得有些难过了起来，于是他再次在心里默念起来：“这是我最后的零用钱了，不能再用了。”

可是小女孩憔悴的面目一再涌上他的心头。

他的头发颜色那么淡……脸也那么白……不过那不关我的事……我也同样瘦弱……她要是没有卖完糖果，也许会像我一样被父亲责骂……我也被爸爸打过……那时候的伤，现在还有些疼……她是个女孩子，应该没我皮糙肉厚……也许我能帮助她……

想到这儿，小布里克疲惫的来到了小女孩面前，紧紧的握着他最后一个子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请问一只糖多少钱？”

“先生，只要一个小子儿就够了。”小女孩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就把发亮的眼光投向小布里克。

钱竟然刚刚好够，他叹了口气，把钱交到女孩手里。

“先生，您一定会有好运的，祝您过个愉快的圣诞！”小女孩高兴极了，她竟然在小布里克脸上浅浅一吻，带着欢快的笑声迅速远去。

顺便一提，这里小布里克第一次被女孩亲吻，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不禁羞红了脸，呆立在原地好久好久。

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微微苦涩的笑容，我会有愉快的圣诞？怎么可能呢？今天可真是倒霉的一天。

不想被父亲盘问钱的由来，小布里克决定在回家路上就把这颗糖吃掉，随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绽放，他想象着那个女孩，她卖完了糖果，回到家应该会受到父亲的赞赏，和家人度过一个完美的圣诞。

他帮助了那个小女孩，一想到她在这一个圣诞不受到责骂，能够开开心心，小布里克嘴角不由的一笑，他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自家那破旧的房子前，老布里克正在用力的劈着柴，听见小布里克的呼喊，不耐烦地抬起了头“都几点了，这么晚才回家，赶快进去吃饭。”

看见父亲的态度依旧如此粗鲁，小布里克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以作回应，推开了自家那永远吱吱作响的门，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他退掉的那个蛋糕。

他的背后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趁着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特意忙活了好一阵子，把砍掉的柴火卖了，买了这个蛋糕，说起来我好像从没给你过个生日。”

狭小的客厅里，老布里克劈好的木柴在火堆中烧的正旺，被烧热的空气变得无比蓬松而温暖淡红的光，将一切都照得喜乐融融。

望着父亲略显不自然的脸，小布里克开心的笑了，眼角都是泪水。

“这一定是我度过的最好的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