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我已在丹东鸭绿江畔发动了爱车的引擎。江水裹着北方的寒气,在中朝断桥铁骨下泛起青灰色的漩涡,对岸新义州的烟囱刚刚吐出第一缕白烟。车载导航上228国道的起点泛着蓝光,这条沿着海岸线蜿蜒万里的缎带,即将把我的车轮从黄海之滨引向南海北岸。
辽东湾的涛声里,时光折叠成贝壳的纹路和海螺的年轮。在营口西炮台遗址,锈迹斑斑的克虏伯大炮依然朝着渤海方向昂首,深褐色的炮管里栖着几只歇脚的麻雀。守塔人老张说每逢大雾天,还能听见百年前水师操练的号子。他说话时总望着远处海天交界处,那里正有万吨巨轮切开浪花,拖出绵延数公里的白色尾迹。
当红海滩出现在盘锦湿地时,我误以为闯进了莫奈的调色盘。碱蓬草燃烧般的红浸染了整个滩涂,黑嘴鸥掠过赭红色水面,翅膀尖沾着细碎的霞光。渔民老李在退潮的滩涂上挖蛏子,胶靴踩出两行歪斜的脚印,很快又被涨涌的潮水抹平。他说这片红要等到秋天才最艳,像给渤海湾镶了道朱砂滚边。
胶东半岛的雾总带着仙气。蓬莱阁下,八仙渡海的传说在晨雾中显形——赶海人踩着高跷在浅滩拾蛤蜊,恍若踏浪而行的蓝采和;渔港里新漆的船首画着振翅高飞的神鸟,恰似汉钟离渡海时驾乘的仙禽。海市蜃楼出现那刻,我的车窗竟映出徐福东渡的楼船,童男童女的憧影在浪尖若隐若现。
江苏盐城的滩涂是造物主未干的画稿。晨光将盐田切割成青玉棋盘,丹顶鹤单足立于其中,长喙轻点便惊起满塘星斗。沙蚕在淤泥里钻出甲骨文般的纹路,远处盐工们喊着宋元流传的号子,扁担两头悬着的盐包,分明是坠落的云朵。
驶入长江入海口,时光开始加速。集装箱巨轮切开金波,上海洋山的龙门吊将落日吊装进船舱。芦苇荡深处,崇明老阿婆仍在织土布,扎染花纹里游动着江海交汇处的万千生灵。我的车子掠过东海大桥时,后视镜里,郑和的宝船正与货轮在暮色中擦肩而过。
钱塘江的潮信总在子夜准时到来。杭州湾跨海大桥的灯带浮于墨海,恍若吴越王射潮的金箭落入当代。对岸庵东盐场的卤水池泛着幽蓝,恍如西施浣纱时遗落的铜镜。忽然有夜渔的船队驶过桥下,拖网中的银鱼跳跃,替沉眠的镇海铁牛眨着眼睛。
闽南的红砖厝上,番客的故事发了新芽。泉州洛阳桥的月光漫过宋代石塔,涨潮声中,老船工用铁观音茶渣在青石板上画潮汐图。开元寺的飞天乐伎在暮鼓声里垂下琵琶,某扇雕花窗棂后,掌灯人正在擦拭明朝的锡兰商人铜像。蟳埔女簪花围的鲜花还沾着露水,她们挑着牡蛎筐走过蚵壳厝,彩色头巾像移动的花圃,旖旎着一道别样的风景。
当榕树气根垂成门帘时,我知道已进入潮汕地界。汕头小公园的骑楼下,手打牛肉丸的梆梆声应和着工夫茶具的脆响。澄海樟林古港的旧灯塔改成了咖啡馆,留声机里周璇的《天涯歌女》与拿铁拉花的呲呲声奇妙地交融。穿香云纱的阿婆在侨批文物馆前晒太阳,她手里泛黄的信笺上,还留着南洋橡胶园的红泥印。
雷州半岛的雷声,惊醒了一船乡愁。徐闻古港的汉瓦当浸在咸水井里,珊瑚石砌的烽火台上,望远镜中的琼州海峡正承载着万吨客轮。白沙湾的渔船归来时总在桅杆上系红布,老船长说这是向妈祖报平安。我在珊瑚屋改建的民宿里听夜潮,月光把窗外的仙人掌影子拓在墙上,恍惚间像看见苏东坡南渡时的孤舟剪影。
当银滩的白沙漫过脚背时,北海的晚风送来最后一程。228国道的终点路标静静立在东兴海堤尽头,在此处与历史课本里的海上丝绸之路重叠。身后是万里山河,面前是浩渺南海。潮水在礁石上撞出万千朵昙花,有渔船正驶向更南的曾母暗沙,船尾的浪迹像条银线,缝合着海天之间那道古老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