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的尊严

此时，坐在窗前，万般无奈地看着这雨。天空好像破了一个洞，滂沱大雨如倾缸。粗粗的雨柱，猛砸在玻璃上啪啪地响。繁茂的树枝，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摆，闪电雷鸣更接连不断。

换着平时，下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这次不同，刚接到租户投诉电话，说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厨房漏，阳台漏，到处漏，害得他们全家不安宁，影响生活。

唉！这房子是父亲留下的老宅，年深月久，又大又老朽。今天不是这里出问题，明天就是那里出故障。最伤脑筋的是房顶，密密麻麻的椽子，支撑着厚重的瓦片，由于年久失修，椽子腐朽，蚁蛀，结构失衡，瓦片脱落，雨水渗漏。

年年请人维修，解决了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另外一个地方又造反，而且恶性循环。去年，下决心，花大气力把整个房顶翻修了一遍，心想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万事大吉了。

谁料，租户又打来电话告急，我猜想一定是那些该死的树。这次狂风暴雨来临，肯定是它们摇动树枝，惶恐地不停地与瓦片打手势，告诉它们快跑所致。

老宅紧挨城墙内环路，为了绿化，内环路两边都种有树。最初它们十分矮小，然而无心的时间却把它们高高地拉离地面，盖过房顶。没有哪棵树能永远朝上长。枝繁叶茂的大树，枝丫纵横交错在一起，反复频繁与屋顶亲密接触，造成漏雨，你只能定期修剪。但树木生长速度，远超你修剪速度。况且树枝修剪谈何容易，有三层楼高的房顶，它涉及到操作的安全系数，还有……一想到这些，我简直烦躁透顶。

雨落过后，天地明亮，万物清新，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雨倒像是下着一种心情。

当务之急，是解决漏雨问题。打电话联系曾经帮我做过防水的张师傅。但得知，他在外地做工，两天后回家。找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说等天气完全晴朗，房顶晒干才能来搞。现在不敢上房顶，怕打滑，不安全。既然师傅们都是一致意见，我也不好强求，安全第一。

谁知，第二天晚上，张师傅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回家，并且关切地询问房顶情况。我一五一十将事情述说了一遍，言语间自然流露出我的烦心。他听完后，直接通知我，明天上午8点钟去，请我叫租户开门。他继续说道，听天气预报，过几天又有中到大雨，现在做防水肯定不行，但可以把房顶的排水沟疏通，把挪动的瓦片复位，另外想办法把房顶树枝锯断……

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使人感动。但我考虑到安全问题，也不愿意做自私自利的小人。我婉转拒绝，说待天气晴好，再找他麻烦。他非常执拗，坚持明天要来。他的好意，我再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张师傅与我打过多次交道，我喜欢和他直来直去地相处，我们彼此熟悉，信任。

第二天上午8点，他和徒弟准时到达。天空虽然未下雨，但阴沉沉，浑浊，闷热。打开天窗，房顶仍旧有明显雨后痕迹，阴沟积满树叶泥浆。我千叮万嘱，注意安全，小心打滑，系好安全带。他们满口应道，安慰我放心，爬上了房顶。

他们在房顶紧张地干活，我在屋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个小时，二个小时。快！快！家里有没有酒精，创可贴？人还未到，声音传来。紧接着，张师傅急促地从天窗钻进来，徒弟随着跟进。我的天啊！徒弟手上，衣服上，裤子上，鞋子到处是血，血不停地流，随着他的脚印走。

我吓得心弦紧绷，竟顾不得思考，胡乱满抽屉翻找，忽然间才想到应该问租户。找到医药箱，我胆小，血晕，只能交给他们自已处理。伤口处理完，我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徒弟从地上拣起一根腐朽的椽子，上面有一颗长长的生锈的钉子，是它刺穿解放胶鞋，直戳脚板。承载全身重量的脚，可想而知，扎得一定很深。

张师傅吩咐徒弟休息，自已又准备上房顶，我强扯住他，各自递上一瓶水，要他们休息。连说今天算了，不搞了，工钱照付，等天晴，屋顶干透，徒弟伤好，相互有个照应，再接着弄。他的那股倔犟，那天我真是领教了。他话不多，就是坚持要搞完，搞好。无法，只能依他。但他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不得不让我油然生敬，无比钦佩。

张师傅在房顶干活，我陪徒弟聊天。看他脸庞仍显稚嫩，年龄比我孩子还小的徒弟，竟使我产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我决定承担医药、误工等费用。我想我的经济能力，大约可能胜过他。

时间大概又过了二个多小时，终于完工。当看到张师傅满脸是汗，浑身上下是泥时，我感受到了他的辛苦程度。待他洗净坐定休息时，我微微地笑着，渐渐地走近，从包里拿出工钱，递到他面前，顺口说了句，多给了伍佰元钱，你拿回去，带徒弟打破伤风针，千万不要感染，余下的钱作为营养费，调养身体。

他一愣，似乎没明白过来，接着腼腆地笑道，这是他的责任，与我无关，不要。我诚心要给，说，这是因为我才给他带来伤害；说，你们挣钱不容易，说……他不会伪装，口气却像一块生硬的钢铁，短促地说道，是的，我们挣钱不容易；但是，我们只要应该要的钱，谢你好意。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竟还有赔钱不要，这种出人意料的情景。我心里只觉慌乱，更说不出半句话来。尴尬中，他朝徒弟递了个眼色，徒弟心领神会起身下楼。他把钱往桌上一搁，一溜烟地也跑下了楼，边下楼，还边说“谢谢”。

我怔怔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设想，假如换上我，也许会心安理得地收取，也许会要求更多。可他们连我自已都认为应该承担的费用，却一介不取。细节折射出来的人性美，可谓实属不易。金钱虽然不能衡量一切，但可以看清很多人。人呐，其实无贵贱之分，心却有质地之别。

拒绝金钱帮助，不想被人“同情”。从他身上，我看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的尊严。尊严是可贵的，尊严是无价的。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对人格尊严的尊重，那我们的生活也就有了尊严了。同时也让我理解了尊严无法用金钱衡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信任和尊重。

晚上，实在放心不下，按捺不住打电话询问，得知，徒弟已打针，换几次药，休息几天就完事了，我这才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