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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阳光的亮度和许多个中午并不能觉察出有多么的不同,但其烈度与夏天相比较却是温水一样绵在人们身上。太阳有点儿南斜,落下来的光不是直直地落在人的身上的只是温暖而不是夏日的炽热,不过很舒适。天空不再是刚出窑的新砖一样的了,灰白的霭好像在半空中飘动。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的雁们也早已销声匿迹,只有看不见的气流在半空中响动。
路的两边没有了一棵庄稼。田地都被农人们翻过了,一垅垅的瓦片般的泥浪从路边伸向很远的地方。间或有地方呈现星星点点的绿,那是人们种下的麦和蚕豆刚生出的芽苗,它们没有足够强的抵抗力,在寒风里瑟缩着脖颈但又调皮地四处观望,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躲风的地方。
这条路是土路不过两米宽。它通往一个很重要的集镇——岳口。它的另一端连接的是一个叫黄潭的地方。
这两个地方只有天门的人才知道。对于别的地方的人们它们只是一个纯粹的符号。
路上的两个年轻人,都用胳膊挽的一个当年很时兴的帆布包。这包草绿色的有拉链的并且还有两根粗的提带,便于人们提动或者手挽时不至于有十分吃力的感觉。包不大但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不过肯定不是金子,这一点是从他们轻快的步子就可以判断的。矮一点又胖一点的就是曹某生,瘦一些又高一些的就是我了。
在儿子将要离开家乡的时候,上天门城从来不肯吃一碗面条的我的父亲,决定给儿子置一些行头。那只草绿色的包就是他上天门的收获。此外很少给我买衣服的他也很犯难,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衣服。凡贵的就是好的吧,一分钱一分货。他犹豫许久,一件墨绿色平绒外套被他收获了回来。此刻这件父亲认为高档的并且给儿子第一次买的衣服正套在我的身上,引得路人们不时地看一看这个小伙是否来自一个叫做非洲的大陆。
“你这衣服是女式的。你姐的吧?”曹某生问身边这位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
“我父亲前天买的,我也不喜欢。”我无奈地说。
“不喜欢还穿做什么?”
“是我父亲第一次给我买新衣服。”
“你以前未穿新衣服?”
“穿哥哥换下的。”
“从来都没做过新的?”曹某生严重地把头摇动他也不怕摇成颈椎骨折。
我有些悲哀地点了点头,他可是害怕把脖颈弄得颈椎间盘突出,听说那病难治。
“哦!遭孽!”
这一声便让我们开始了沉默,是否有思考得问一问我们才会有答案。可是那个年月的那个日子没有人去问这一问题而且我们也没有相互地询问,因此这便成了永远地没有答案。
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给我装了衣物,常换洗的衣物还有肥皂牙刷等。可是冬天了,天气很冷的,我的姐姐便用她去参加挖河的补助钱给我买了一些毛线并学着织了一件毛衣。毛衣是红色的让我穿上有点精神。有了这件毛衣加上父亲买的平绒外套,这对于16岁的我,应付这个冬天是没问题的了。我的鞋也是新的了,一双绿面的回力鞋,不过袜子还是哥哥当兵时留下的。
祖母不在了,姐姐也出了嫁。我的父亲帮儿子提着包走在前面。我与祖父告别,那个老人抹了一下眼脸告诫我:“在外面要吃饱啊!”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孙子总是没有吃饱过的。
我深刻明白其中的意义以至于总是不能回忆这一句话,因为回忆就意味着伤感。
走过黄某青家门口时小青不在,在离开故乡的这个日子没有了儿时的朋友的一番相别,我感到西出阳关不知还能否再见到故人。别时容易见时难哪!
黄家大妈从屋时拿几颗鸡蛋出来。
“谢谢你郎,路太远拿不了这的。”
那个老阿巴只好缩着手说着一些好好照顾自己的之类的话。与村里的熟人的招呼也很简短,我生怕刺激当年没有考上中学的同龄人或者他们的父母。
父亲没有多少言语,走出村后不远我便让他回家。父亲便把提包交给我,他尚不能意识到这个儿子会走出故乡有多远。
这只有我才知道。
故乡,故乡的人们,再见了!以后回来就是个客人的身份了。
虽然这里给了我太多的苦难但毕竟是自己的根呵。我不禁流下泪水但旋即抹去,大步子与故乡越来越远了。
我是从黄潭中学后面走过而进入黄潭街的。对于那所培育自己三年的中学,我很想进去与自己的师长作一个告别。但我什么礼也没有带,再则去后对老师不知说什么好。文化大革命让老师们尽说一些很时兴的语汇。
“如果是客套虚伪的告别不要也罢。”我就是这么想地跨过那入校的路口。只要一跨过那路口,再想回去的决心就不是那样地坚定了。一个不坚定的犹豫就让我进入了黄潭街,就上了摆渡的木船,就到了哥哥的同学马某芳的屋后。于是我意识到,离亲人离师长是越发的远了。
没到中午我就赶到了曹某生的家。曹某生正在等着我。曹某生的母亲,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很热情地给这两个未来的中专生做了饭菜。
我们在吃过后就一起告别那位母亲。我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没有现代的交通工具,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去接近那个目标。
我就这样回想着,岳口到了。
岳口是襄河边的一个码头。一条高高的大堤把江水与岳口街分隔。候船室就在堤边。
船讯告诉,从汉口到沙洋的船下午四点才到,意味我们将有3个小时的等待。不过这3个小时在我们对于中学生活的回忆与评论中很快就过去。
从交谈中我得知曹某生定婚了。他在我超过三回的要求下,还给他吃了家里带着的火烧巴子,他才把一个很让我吃一惊的彩色照片拿在手上,只让我看却不肯让我接过手来,这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个姑娘是不是很漂亮我没有立即的评论,我只是看得有些发呆。这样地看,还让曹某生胳膊往后缩了40公分,“你近视么?”
我自觉有些失态,向后仰了一仰,“真好看!”
看得出曹某生是很宝贵这女子的,他在收照片时用一片缎子布料将那照片包了,很用心地放入自己的一只黑色皮包生怕把照片折了。
“她对你好啵”我多余了一个问。
“你说呢?”
“我怎么会晓得?”
曹某生便凑过来让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我们在一起睡过了!板上钉钉了。”
“你好福气。”
曹某生告诉他;“这女子是妈妈给找的,好多个人到她家提亲。”
“最后你得了。”
“她没读过书想找一个有文化的,我不是中专生吗?人家这才答应。”
是的。有文化好的。我想。这时我才明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
一声我从没有听到过的什么鸣叫,曹某生说:“船到了。”果然不少的人从候船室里往大堤上跑。我们也就跟着人们跑。
轮船溯流而上,在晚上8点时分才在一个叫红旗码头的地方停下。因是上水,船的停靠容易得多,要是下水船头还得调过头来迎着上水才能停靠。
红旗码头是我们的目的地。
红旗码头显然是个新码头下船的人不多。不过码头上灯火通明,人们从货船上卸着煤和机器。
两个年轻人上得码头后不知道石油学校怎么走。一个中年汉子告诉我们。很不巧线路班车刚刚收班,我们只得走路才能到达一个叫五七厂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学校。那人还很热心地说,路就顺着这条柏油路,不走土路不拐湾,走到没路了就是五七厂了。
从红旗码头到五七厂约有10多里路,我们到五七厂时已是晚上10点多了。我们也很快地找到了先来的同学王某元等人。王某元把我们领进学校,这时我们才明白学校只不过是几栋芦席棚,地面没铺水泥也没自来水,人们只是在床头挖一个小坑刚好脸盆那么大,把脸盆扣在上面,一晚过后坑里竟也有了清亮的水。
这天是1966年12月26日。
过了一个晚上的早晨,我早早起床自小水坑里取水刷了牙,用王某元的盆洗罢脸,就溜到了外面。
田野上的雾幔知了的翅子一样的轻薄,在风的摇动下左右地晃动。太阳还没有露面,但东边的天已是橙红的了。春雾雨冬雾晴,当地的民谚是这么说的。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我扫视这地方。一条不到1000米长的柏油路两边,一色地排着几排芦席棚,那边挂着红十字的医院也是芦席棚,还有一座很高大席棚像是一座礼堂。与这条柏油路相垂直的一条路也是柏油马路,那是我们昨晚走过的。路边是新挖开的河,想必这路新修不久。与脚下这条柏油路相接而延伸的路是石子的,只不过窄小了很多,看样子是一条老的路,通向的不知是何方。
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没什么特别,只有一座芦席棚前挂的一块木牌: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油工业部五七厂,才算得一些气派。
“董某菊,等我。”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我回过头来,有三个女孩子端着盆过来。一个个子不高的但很清秀的女孩回过头去,一边答道:“快来!”
我不及躲闪,她一下子就撞在我的身上。
“啊!不好意思!”那女孩脸红着。
赶上来的那一个便:“哈,还要不好意思咯!”
三个姑娘走过去,我便立在那儿看着她们走下小河。
这时王某元在身后喊:“***,吃完早饭后去报名。”
报名地点在学生食堂旁的一间小房里,一个矮小的男人抬头看我一眼看:“你叫什么名?”
像在多年前一年级上学那样,我赶忙递上录取通知书。
“填表。”那人递过一张纸。
“苏老师,”王某元对那矮小的男人说,“这两位同学没带棉絮,能不能帮帮忙?”
那人正要说什么但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立了起来向我身后的一个来人打招呼,“陈校长来了!”
听说来了校长,我立即回过头喊一声校长好,还鞠了一躬。
校长显然对这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好感,像一位长兄一样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好了,就是晚上冷。”
“住芦席棚是有些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我们没带棉絮。”
“呵!冬天没棉絮不行。小苏,给这两个同学解决一下。”
“好,报完名我就带他们去总务处领。”
我很快就明白了,学校是石油工业部潜江勘探处办的。因为战备对外称五七厂,以此纪念毛主席的五七指示。
五七厂的工委书记叫马某祥,厂长叫冯某富,也兼石油学校的校长。陈校长是第一副校长,叫陈某勇。为了油田的未来发展,石油部经国务院批准举办石油中专,这是第一批招生。没有校舍,老师也是从工人队伍中抽调来的。
我的老师是个女的,叫高某君。
这样的学校叫我确实没曾预料。不过这些我都顾不得了。我要把通讯地址搞明白。
王某元告诉了我。
地址有些怪:湖北武汉潜江一村63号邮政信箱。
我怀疑这地址能不能通讯。
“***,快去办学生证还领钱。”同学曹某生在外面喊叫起来。
“要带什么啵?”
“把录取通知带上就好了。”
我来到总务处时,同学们已排了长长的队。撞了我一下的那个董某菊排在前面,还冲我一笑地算是打个招呼。我朝她点了一下头就排在后面。这时我的中学同学王某元喊我:“***,这边。”
王某元把我放在了自己前面,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前面也有不少的人招呼自己的同学也插入了。
办证要交两张照片。这点我早有准备,我把中学毕业照的底片在渔薪相馆一下子就冲洗了十张,到了新学校这些是必须的。
还领了钱14.5元生活费加日常小用。这是我这一生由自己的名义领得到的第一笔大钱。卖莲蓬卖柴火都是几角的,一元的不多。又还领了衣服,衣服是灰色的,布料是再生布的,那线像毛线一样粗且没有领。有同学说这种衣服是劳改犯穿的。我穿上很热乎的,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新的棉衣。我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这是我自己的棉衣了。
学校食堂的饭是凭粮票的,一月定量35斤,用粮票换饭票不加钱。菜两分一个,有肉的也才8分钱。我不会吃肉,一个肉菜可以吃一天的素菜还有多余。
我想,发了钱又发了粮票,还有学生证听说还要办医疗证。这些都只能放在父亲给买的那个草绿色的提包里。下月发了生活费还得买个木箱。
2
江汉石油学校是并不具备真正意义的学校。只有生活区却不见校区没有一间教室也不见一处操场。生活区也就是一个食堂,几栋芦席棚作为学生宿舍。
高某君老师很漂亮,这叫我多少有些欣慰,要是弄几个芦席棚一样的老师来会有些不合胃口。高老师是北京石油学院的高材生,老师身材高挑圆的脸上总有一个笑意。我觉得高老师与五七厂不合拍。这地方多一些山野村夫倒是般配,一个天仙样的女人放在这儿会不会是把一只羊放到了一群狼里,所以一群无聊的孩子每当高老师来时便会生动起来。
我的床安在门口的边,便请高老师坐。
“这同学,还习惯啵?”
同学们都围上来,有的立着有的则坐在别的同学床上。没有一条凳是江汉石油学校这年最独具的特点。没有凳,床就是大家的座凳。
来了老师,女生们也跑过来,董某菊便立在高老师一边。我便从床的另一边下了床以便把座位让给女生们。
“高老师,什么时候有教室?”一个脸上有块疤的女生问。
“很快会有的,工委正在做计划。”
是计划不是研究。
看到这个疤我很自然地想起黄某青。黄某青脸上的疤,是我的作品,在额上,流海落下来不细心则看不出来。这张脸其实也很标致的,只是可惜疤生在脸的中间生生地把一块玉弄出一个瑕来。
“老师,”我很有礼貌,“课本来了啵?”
高老师笑:“我们正与上面联系,现在好多学校都没课本。”
同学们知道高老师并非工委领导,她的回答已是很好的了。
高老师还未婚,听说在恋爱对方是她的同学。
石油学校里的女生很少。这点我听男的老师们说过,石油工业是重工业,高强度工业不适合于女性。我们还没有工作听不明白这些话,只知道将来的工作要一把力气。而女性则据说比男人少了两根骨头也就少了不少的力气。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在严伍台无论多么高大的的妻子都会被那些矮小如武大郎一样的丈夫给打得嗷嗷叫唤。
五七厂也不具备真正意义的油田。老师说一个油田大的如大庆有几十万工人,小的也有十多万。五七厂才几千。油也还没出来,只听说五一井才有些油花还不具备工业油流。
工业油流是指油井能够达到一定的日产量。
不过老师也说前途光明。这个地方名为潜江凹陷,是个很大的构造,具备生油与储油条件。
这多少让人受到鼓舞。
这时候同学们也陆续来校,宿舍也不够住了。
春天在等待中来了,学校要扩大了。不过不是在五七厂而是搬到了潜江县展览馆。
这是一处凹字形的老建筑。展览大厅还有些气派。同学们也开始分班了,不过不叫班叫排。我六排,与同学王某元同一个排。而与我同来的曹某生则分在四排。
文化大革命这一词在我的印象里不能用深刻来形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蒙昧而开化不够早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那么人山人海的示威游行甚至你给我一棒子我给你一榔头的你死我活的场面,我没能够见得到。这在我看来那些轰轰烈烈的口号游行甚至武斗在农村与油田是太少见了。县城里的人们每天照样上班,油田的人们每天照样去打井,农人们照样天天出工,没时间去弄那些。也是,老师说了油井只要是一开钻绝对不能停下来的,一停那钻头与钻杆就被陷在井里了,这可不是小学课本上的月亮掉在井里头啦。这井有几千米深,正常情况下都需要几个500匹左右的马力才能起下钻。一旦停钻泥浆固化在井里,钻杆与钻头是决然起不来了,一万匹的马力也无济于事。起不来这油井就报废了,油井一废100万元就没了。100万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个中型工厂也不一定有这么多资产。一个钻井工人还不到50元的月工资。
谁有底气负这个责任?
所以武斗看不到,死人的事当然很少。我的学校只有一例。那个同学叫黄某青。他的死是在武汉,据说是被造反派打死但却一直没有结论。油田工人们却在这个年头始终坚守油井旁,石油工业也在这些年得到了快速发展,从而为共和国奠定了可贵的工业基础,以致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共和国极需外汇,石油出口为国家换来宝贵的发展机会。
3
1967年夏天,中国形势急剧变化。政治上的革命发展到了派性斗争。
油田没有停工无法停。打井不能停了停下来油井只能报废,那是犯罪。油田工人有良好的传统要为祖国献石油,光说不干献不了石油的。油田有王铁人这样的榜样,王铁人从来都不曾停工闹革命的。
“工业学大庆”其实就是要学习石油工人的工作精神。这种精神即使到了共产主义也不曾过时。
江汉石油学校依然没有开课。学校除开组织同学们参加修路等活儿外再就是学毛主席语录。
我决定请假去看看哥哥。哥哥在武汉当兵。武汉打起来了还有人冲击军队,这让我很担心。
潜江到汉口每天的班车只有上午七点才有一班,4元钱的车票。我去排队的时间是在早晨五点。可售票厅那一个约20平方米的屋子里已是挤满了一颗颗黑黑的脑袋。
“买一张站票应该可以。”我这么想。
当售票窗口在六点开放时竟有许多的人插到了我的前面。虽然也有不少的声音大喊不准插队,但人太多了没有一个人来执行正义。
第一次的计划让我还没有想明白就终结了。
“坐轮船去吧?那虽然慢了许多但总比不确定好。”
这是一种很小的烧煤的小火轮,上面连坐的椅都没有几把,人们散漫地找一些纸或布之类垫在屁股下。还有的人也许在船上已经坐了几十个小时了。他们早有准备弄得一张草席靠边铺了,人就躺在上面,不知有无睡着个个都面如灰色的。
我在过道边找个地方铺上自己带着的一件衣服。衣服脏了可以洗的。报纸却不能随意铺的,这年头因报纸而遭批的人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可不想因此受到牵连。
这条大江是我第一次这样把它放在眼底的。两岸绿的庄稼或者树木一寸一寸地往身后移动。间或有放牛的长者或小孩子,长者只是坐在那儿静静打量河滩上的绿色。小孩子们则各有各的招式。有的拽着牛尾巴有的则你追我我追你。
到了一个早晨船才靠了岸,我拿着哥哥的信辗转到中午才到达傅家坡,哥哥就在这个地方。
这天是1967年6月4日。
哥哥不在,他在站岗。不过他的战友十分友爱地接待我,在吃了早餐后让一夜未眠的我睡了好好的一觉。
有六年没有见到弟弟的哥哥,他竟一下子没有认出弟弟来。哥哥一直担心弟弟长不高,现在他不担心了,弟弟也长变了。他很欣慰。在没事的时候,他就带我去看他认为好看的风景如东湖。
不过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逛。我最爱去的地方是施洋烈士墓。
这时有人叫我:“朋友,能帮个忙啵?”
我转过身来,一对年轻人立在我的面前。
“帮我们照张相好不好?”
那个女孩把相机递过来。
“可我不会。”
“没关系。我们已调好了焦距,你只要看到我们都在这个孔的中间就可按这个按扭。”
我接过相机按那女子要求站的地方站好。那二人便立在了烈士墓前,男孩很亲昵地抱女孩,我当即就按下快门。为了保险我提议给他们再照一次,这一提议让那个女孩很感激。
我离开武汉时,哥哥给我买了很多的东西其中有我最需要的蚊帐。当哥哥在码头上招手时,我不由得流出了泪:“回去,哥哥!”
轮船离开汉口时天就变得阴暗下来。我有些担心自己衣衫的单薄,果然到了晚上风一阵阵紧起来。我把包中所有的衣服都套上也还是冷,所有的衣服也不过两件衬衣。我没有料到6月的天还会让两件衬衣都顶不住。
舱里有的人穿上了毛衣甚至有人把棉衣也套上了。这些人都是晚上才上得船的。也有人与我一样有的还只穿一件衬衣。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舱的另一边,他朝我投来浅浅地一笑,好像说,小兄弟你比我强啊。
强什么?不过多了薄薄的一层。
呜!呜!两声拉长的汽笛,好像又到了一个码头。
果然身穿桔黄色救生衣的一名水手大声招呼:“麻洋潭到了!麻洋潭到了!下船的做好准备。”
有人立起来收东西。有个人把身边的斗笠戴了蓑衣挟在腋下,提着一袋子洋芋豆准备下船,走过我的身旁他小声咕隆一句,这年轻人不冷么?
怎么不冷?我被一阵风把睡意吹了个一干二净。
“坐你旁边好啵!”兀然一个甜津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
我本能地抬起头,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少年龄的女子立在身边,我笑着点头又本能地将身子往一边移了移。
她说了一声谢谢就坐下来,转而又将手上的一个拉链包打开,拿出一件外套套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穿好了衣服才对我说:“你不冷么?”
她身上带过的凉气让我打了一冷战。
我把背后垫着的帆布包拉了过来给她看:“忘带衣服。”
于是她又把自己的一个包打开拿出来一件毛衣:“你穿这件。”
“你那么小个,我怎么能穿?”
她有些羞地一笑:“我男朋友的,你试试。”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旋即想到了在下雪天里正冷的时候有人送了可以取暖的东西那样一个词汇!
衣服很合身。
这天回到潜江展览馆已是下午。进得宿舍,只有郭某源一人。他正提着一只外壳是竹编的水瓶倒水。
“哦!***,你回来正好!”
“好消息吗?”
“算是。我们要下厂当工人了!不过是自愿的。不愿意的仍留学校。”
“王某元他们呢?”
“和肖某贤、黄某柱他们上五七厂去了。看看别的同学们是何打算。”
“先洗洗。”我没有接过郭的话头。也是,坐了两天的船,人都坐昏头了。
洗罢后,郭问:“你坐车还是船?”
“船。”
“唉!坐船?你一件衬衣,晚上怎么过?”
我讲了自己的艳遇。
“那么好的女孩你不能放过?”
他这一说,我倒想起来,真浑,还穿了人家的衣服,下船都没问她要起地址。而且那女孩很好看,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的。
“你看你,二百五一个,好好的艳遇都抓不住。你这辈子光棍一条了。”
“一条就一条。”
“一条什么?”
门口有人叫起来。
“某元,某柱,回来了。好事说说。”郭某源声音大大的。
原来,刚刚郭某源说得不假。同学们从五七厂听得消息,潜江凹陷王1井冒出工业油流,油田要大开发了。五七厂要开始培养后备人才,刚好我们这批学生迟迟上不了课,石油部批准,让我们这批学生转为工人,以自愿为原则。所转工人除了少部分分配在油田各单位一些岗位上,大部分同学前往玉门和新疆培训。去玉门的主要是学习柴油机修理,去新疆的主要是学习汽车维修。
一连几天, 同学们的都在互相探询:何去何从。
“***,你怎么打算?”
晚饭后,夕阳挂在学校外那株没了顶的梧桐树上,天还很热,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向西,地名叫徐角。徐角周围都是水,有河有沟交错着,面前有一面大湖,荷叶铺满湖面,只有湖的中间才有一块大镜子一般的水面被荷叶镶着。湖岸四周都有路,芳草凄凄的。
向南,有连片的稻地,过了稻地,一条大堤拦着,大堤下一河清水缓缓地流。
我和王某元在通往徐角的一座桥上倚栏看着荷花湖。王某元问。
我想起昨天收到哥哥的来信。“还小,继续读书。”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于是我回答:“读书。”
“我是一定要读的。读完后再去工作。”王某元出口刚硬,让我也坚定了哥哥的想法。
可曹某生,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到校的初中同学,他说:“我们先去做体检,看分的工作如何?好嘛,就工作。不好,继续读书。你呢?”
同学说得很有道理。我应道:“我也去试试!”
体检要去五七厂医院。我和曹某生是在一个早晨被一辆解放牌卡车装着的。这车外表绿色,和邮局的邮筒一般色。坐上车的还有好多别的县的男女同学。汉川的那个董某菊,就是我到校第二天早晨撞了我的那个好看的女孩子也在车上。曹某生面对着我:“某元看到你没有?”
曹某生同学与我不在一个排,他是四排,我怎么出门他不知道。
“看到。”
“他没说什么?”
“没。”
“其实,要有书读,我也不想急着工作。可你看学校这个样子,成天玩着,心都玩野了。”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开课。
到了医院,身高体重,耳鼻眼检查,血尿常规,几番下来,一上午就过去了。那辆卡车还在医院外面等我们,带队的让我们先回学校吃饭,下午再做别的检查。
下午我没有上车。我怕曹某生来寻,就和王某元一块去了河边,直到吃晚饭才回来。
这晚曹某生同学也没来找我。
好几天过后,曹某生同学才来到我们宿舍,告之他分到医院了。但去不去他有些忽左忽右。
到了徐角,我们三人找个地方坐下。
“我是不去的。要读书。”王某元仍说话刚硬。
我没有体检完想去也不能了,便说:“我也不去。”
“你们都不去,我也算了。和你们一起,等待学校开课。”
于是我们中学这三个同学就这样留了下来。
4
一直没有开课。
同学们多是回了老家。这些学生多是农村的,回去还可以帮父母挣些工分。留在学校的同学也无所事事,三三两两地上街闲逛,把潜江县的大街小巷都游走个遍。潜江县城不大,一条大通街,长约两三里,还有数条小巷子。有电影院,也有戏院。因运动,没电影也没戏,只有县人武部在县委大院一个露天戏台上演一些歌舞。好像没见到一个女演员,都是些小伙子。我常去看,倒也很喜欢那些阳刚气旺足的军人的舞姿。更多的时候,我是找书来读。我来学校时带了一些书,其中有本诗集,是李瑛的,名字叫《花的原野》。没书看了,就背那些诗。而后就是模仿着写诗。再不就是去城郊看风景,回来就把风景描写在小本本上,还有就是学着写散文小说,并规定自己每月都要写一篇散文和一篇小说,以此来锻炼语言能力。
一天,我拿着自己写的小说来到潜江县文化馆,那天去早了,人们还没上班,只有一扇门是开的,我慢腾腾走近那门,声音很小:“老师!”
“有事吗还没上班呢?”
我到门前,只见一个女孩子在洗脚。这个女孩子与我年岁大体相近,长得很好看。见有人来,她忙不迭擦干了脚,向我走来。
我说明来意。
她笑了,说:“我可当不了老师。我们有个老师,他姓李,他很会写散文与小说。”
“能见到他吗?”
“快了!他一会就来上班。”她这一句还没落音,接着就喊叫起来:“李老师,有人找!”
我回头一看,来人也很年轻,白净的脸,眼神很亲和。他听我说明来意,便让我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递上去我的文字。
“好。我也学习学习!”
他很耐心地看完我的文字,说:“细节描写还可以,只是小说语言意味不浓。”
那天我和他谈话不多。不过自那以后,我便常常去他那儿玩,去时便把我从家里带来的书拿给他看,熟了后,他也让我用学生证在他们图书室办了个借书证。这样我的书源日渐丰富起来。
“***,你等我一会。”
一天,我从文化馆借得一本书回来,走到邮局过来一点点,听到身后有人喊。
是我的同学曹某生。
“听说要到沙市去了。”
“去沙市干什么?”
“说是沙市有个分校,展览馆这边的同学都要搬过去,把这边的房子腾出来。”
我没有去过沙市。上沙市,下汉口,是家乡的老话。说明沙市是个很大的城市,去大城市读书当然好,我还很高兴。
“只是这样搬来搬去,什么时候才能读上书呵!”曹某生忧心忡忡。
曹某生的话很实,过没两天,就有人来通知我们,要搬家了。
路只有一汽车宽,石子铺就,有多处水洼,不深但积水。两旁没树,杂草不甚齐整,茅草、水蓼、绊根子等杂杂的。路从大片湖水中过。湖中有几处不大的荷丛,叶有的高高擎起,有的则趴在水面,没荷之处,水底水草繁茂,你我相缠相依。水面洁净,鸟自湖水上空飞过,湖面便留下它们的影子。
路长500米左右,尽头是一群平房,红瓦红墙。
这就是我们的新校舍。四周空旷,农田井然。据说这里原是沙市气象学校,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办下去?后来石油工业部五七厂买来做了一个钻井大队——沙市大队的住地。沙市大队没几个人,大部分房子空着,于是做了江汉石油学校的沙市分校。学校前面那条水泥路叫北京东路。学校东边一公里开外是湖北省新纱厂。还有一个大厂农药厂在更东面。学校西面还有很大一片农田,过了农田是什么厂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从沙市市中心去学校要走一个沙市热水瓶厂,那里生产的荆江牌热水瓶名扬全国,我家也买得一个,比那竹壳的好看。还要走过一个什么省电二处,这样才可以到得学校。
学校搬迁那天我在老家。本来想好是等搬家后再回老家的,可是搬迁的消息说了很多日子,不少的同学都等得不耐烦了,各自回了老家。不上课,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玩,这对于一群十七八的我们来说,有些把时间不知道怎样打发才好。我已经把潜江农业展览馆周围的风景都做了写生,有几个我们县有趣的同学我也做了肖像素描。如我的初中同学王某元,生得白晰而帅气,学校的女生们都喜欢看他几眼。还有一个郑某二,本也人模狗样,但这人特别张扬,自认为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伙计,喜欢拿同学们的短处揶揄。人们也就回敬他,不叫郑某二,直呼郑二。二者二百五,也不是个好听的外号。郑某当然不喜,于是便好与人打架。遇到狠的他便忍着,遇到老实一类的他便逞强。我从不叫他这个外号,他也不理我,如陌路人。后来,听同学们说,他找了一个武汉女子,开了一家烟酒店,生意还不错。2007年,我们石油学校同学搞同学会,他夫妇还捐了不少酒。他也算活得明白一些,做了这么件好事。这么个样子,加上我带的书也看完,得回老家还给瑞绕伯书,同时借一些没看过的书。瑞绕伯是我们村的大知识份子,有诸多的书。他不借给别人看,只借给我看,算得上是我的忘年交朋友。
可谁知道我一回家,学校就搬迁。我回家只不过一星期,还了瑞绕的书,又借了他的没有看过的书,回到潜江县农展馆一看,我的宿舍里住上了一些不认识的,他们说是新来的同学。是的,有一批同学一直没有到校,直到一年后才上学,也就是1967年才上学,在家已经住了一整年了。这样,我便连忙坐长途车去了沙市,问了许多的人才赶到气象学校。我的行李是我的同学王某元与郭某源帮忙带到沙市的。
5
一样没有上课。
不过我有了书看,另加上环境变了,又有许多的景物供我来描写,日子也还过得不空虚。
一天,王某元告诉我说,学校要来工宣队了,也就是沙市大队的几位造反派,其中一位还是我们黄潭区的,姓*,和我的同学张**还是一个村的。这下好了,没人欺负我们黄潭中学的同学了。我忙着向张**同学道贺。可是张**同学并没有当回事。他在中学时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团支部书记,响当当的,没当回事也可理解。他的毛笔字写得好,纸要钱买,也就稀贵。他就在宿舍的墙上写了很好的字,这是令我羡慕的。
日子过了又过,眨眼昨天今天。1967年在日历上撕扯完了。学校后面的稻地上的茬子朽黄得就要萎在地里,数只寒鸦在稻地里鸣叫。一棵已经空心的柳树,只有数片叶由蜘蛛网丝吊着的叶在寒风中转动。
这也许就是枯藤老树昏鸦的写照。
“***,回来!”
抬头看去,同学王某元在远处叫我。
“看来,我们得要回天门一下。”
“为什么?”我问。
“你有好久未见肖某仁了?”
这倒问住了我。我真的没有注意,“他怎么啦?”
“他要结婚了,我们中学的同学们在商量要不要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要结婚了?他才多大?”
“要比我们大几岁。”
“你参加吗?”
“嗯!”
“那我们一块回吧!反正在学校也没什么事,也该要回家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肖某仁家离我家不远,住在一条河边。他结婚那天,我就随人们去接亲。那个女孩子是河对岸的,姓何。那天没有轿子,也不骑马,我们走着去接亲,而后又走回来。新娘没有盖头,她的漂亮我们都可以看到。我们都羡慕肖某仁有福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从肖某仁家吃完喜酒回家,我便向父母说起当日的婚礼。母亲便说:“也该给你说亲了,好么?”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一个像肖某仁那样好看的女子。
真还巧了,就在要过年的前几天,我的一个远房的姑奶奶,向我母亲报喜,说我也有姑娘了。老家的话,找个老婆叫做找到姑娘了。
我的这个本家奶奶并非经常给人家做媒的婆婆,恰恰相反四十多岁的她第一次做媒就是给我。不过不是给我一个人做。她一次性地介绍了两个姑娘到我们村,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的发小李某青。
我是由着她带着我到那个姑娘家的,其实就是她的邻居,只隔一条三尺未足的小巷子。
是个早晨,冬天的阳光不烈,且温暖而明媚。那姑娘在我去她家时躲在房里,直到她妈妈给我倒了一杯红糖水后她才低着头出门,并坐在一条长凳子上还是低着头。
齐耳短发,脸黑,上嘴唇有颗大的痣,眼大,身材很高,和她的父亲一样。
不好看,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个样子。可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含糊。但这个含糊被她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本家奶奶当作是同意了。主要是我的父母也同意。他们认为,自己的儿子能找到一个女子就很不错了,不应该有所挑剔。
这种含糊在有一天被彻底明确了。那天,我去女孩子家,并给她家挑水。她家住在一条河边,河水清且涟漪。只是河坡很高从堤上到河边高约15米,土路,没的坎。
“***!”我正要下河坡时,有人叫我。
是我同学肖某仁,他上徐马湾买东西回家路过。
“你怎么在这?给谁家挑水?”
我说了。他便很有兴趣。这时恰好那个女孩子要下河洗菜,从我们身边过。
我叫住了她,介绍给肖某仁。肖某倒很客气了一会便走了。
回到学校后,同学们便传开了。不过肖某仁悄悄地对我讲道:“***,要我说,这个女孩子太不好看了,配不上你。”
他这一说,让我心生悔意。当天晚上便给我的那个本家奶奶去了一封信,不同意这门婚事。
可是我没想到,女方家反响激烈。这便让我想到,当初要是能够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人家可能会什么话都没有。但是经历了几个来往之后,再次表达意见,人家当然不能理解了。于是女孩子的母亲数次去我家。第一次是去好说,让我父母劝我,不要退婚。后面,我坚决不同意后,她妈妈又去了两次,大骂我父母。这三次去我都不在家,让我父母受了不少委曲。我把事情对我的同学们讲了,他们说,这事只要坚持住,过些日子就好了。千万不能再悔过去,否则事情就会越闹越大。
姐姐曾给我描述过女孩子的妈妈最后一次来我们闹的场景。
她立在禾场上,先叫喊我的名字,没有人应她,她便:“家里人都死绝了吗?”
“你家人才死绝了!”我姐不顾父亲的拦阻,从屋里跳出来,回骂道。
“找你的兄弟出来!”
“他去学校没有回来。”
“我不信。学校都没有上课。”
“不信进家看。”
“你那个猪圈,我才不去。”
“你才是个猪。你女儿嫁不出去,非要赖我弟。”
“你才嫁不出去。你就嫁给你弟。”
我姐便操起一支扫把,冲下去打那女人身上。那女人要跑开,没几步便跌在禾场边的小水沟里。她有些怒,冲上来与姐撕打。姐妹个子小,眼看要吃亏,我的祖父便出了门。一把拉开那女子和我姐。
“好啦!我孙伢子脱了你的女儿,他不对,我陪罪!”
“我不要你陪罪!我只要你孙伢子出来。”
“那我领你去搜。”
正在这时,我的那个本家奶奶的兄弟走来,劝道:“李家大姐,伢们不同意,你还这样弄,就不好看了。”
那次我的确不在。不过父亲说,就是在也绝不会让我出门。
那个妈妈其实很好,过了多年后,我有一次回家路过丝网湾,遇到那女孩子的大伯母,“你妈妈还常念你,说,他要是看不上我这个大的,我还有两个小的,他看上哪个,我就给他哪个。”也是,那女孩子的两个妹妹比姐妹好看许多。不知道一母同胞的,为什么有这么大区别?可那两个小妹也太小了些。
这件事给我教训太大,什么事都不能违心,都要果断决策。
学校还是没有上课。一天我从外面回宿舍,王某元在叠衣服放到一个黄色拉练包里。
“我要回家一个月了。”他说。
“有事。”
“有。”他沉吟一会,“家里给说了一个女孩子,要我回去结婚。”
他家与肖某仁家很近,父母一定是受了影响。况且,王某元是独子,父母要他早些结婚在情理之中。他走一星期后,我也回家了。王某元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结婚,我不能不去。
迎亲的日子是个冬天,王某元骑上马去接新娘娘时她的叔伯兄弟拦着王某元不肯开门,姑娘的父母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眼看天色有些晚,那姑娘拉过叔伯兄弟说,时候不早了你们放我走吧。
我笑起来,这女子急着要见王某元了。
这个女孩子更好看,仙女一样。我很佩服王某元的眼力。
那天夜里从不喝洒的我让自己迷糊得不辨东南西北,醒来时那女子正给我喝着一种叫醒酒的液体。我大骂了自己,同学的新婚之夜一刻值千金呢?我立起来就要出门。那女人拦住,这么夜深你这个样怎么能走?
能!我豪气上来就出了门。
我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在河边摆渡的老头已是睡了。那条河是天门县河,那时没有桥全靠一只船来摆渡。我大声喊了一河湾,好话说了一渡船,老人才肯起来。到了河的对岸我给了老人一元钱。
“五分钱就够了!”老人说。
“半夜喊您起来五分钱不行的。”
“别折我老头子的寿,只要五分!”老头儿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听了,给老人捉了一个揖就跨上了那辆弟弟的破自行车,在过雪友台后自行车不知为什么喜欢往水沟里去,好在水只及我的大腿,衣服湿了且泥巴糊满。
6
春天到了,学校后面那棵桃树,突然间跳出一朵红晕,在阴天也显得格外明艳。我特别喜欢桃花,在那棵树下,我细细地看那朵花,第一次看清了桃花有五瓣,花瓣上边圆形,下边尖,整个图形像把扇子。桃花美颜在色,那种美丽很难描写。难怪人们把好看的女孩子叫做人面桃花。快吃中午饭了,我回到家,郭某源神经兮兮地走来说:“你的同学张某香被抓走了!”
“被谁抓?”
“工宣队的。”
“为什么?”
郭某源指指墙上,“看到没有,首都。”
“首都有什么错?”
郭某源的手指移了大约一米,停到南京两个字上。我的心一时往下沉。
“他们说他是有意的。”
我说:“这不是同一天写的,怎会是有意?”
“张某香也是这样说的,但那些人没有理他。”
我记得,张某香有个同村的人在工宣队,张说他们家与那人家老辈就有仇。为什么,张并不清楚。这叫一条路不够宽,两个有仇的人遇到后,谁也不让谁。
我不认识工宣队的人,但我们同学中有一个黄岗的同学**秀却是在工宣队被结合的学生代表,我认识,且还有些交情,原因是他也喜欢文学,爱写些东西。那天晚饭后,我去他宿舍,他正好和一个襄阳的同学刘某子聊天。我向他们说了事实。两个词非同一天所写,且不在一起,不能够合在一起读。
“你不懂,这是斗争!两个阶级的斗争。”
“张同学家是贫下中农。他父亲是干部,他也是共青团员。他不应该是地主资产阶级。”
“***,你要注意你的立场。”
“再多说就连你也要一起扣起来。”刘某子这么说。
他这一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对他,只好离开。后来听说他俩把我的话传给了工宣队,不知为什么没来找我。过了两天,我看形势不对,赶忙溜回了家。而张某香同学被关了几天后,又被遣送回家,从而失去了参加工作的机会。
20年后,我调到油田报社任小头目。刘某在油田某厂任车间主任,我去采访这个厂,也采访了他。我们都没有提及在学校的那件事。但我记得,不知道他记得不记得?而张某香同学,则在1988年来找过我。我带他找到我们石油学校的老校长,老校长时任油田局长。老校长很关心这件事,不但向我详细问明情况还让张某香同学找一找当时的处分材料。我记得我当对老校长说,他的情况属实,我可以党性担保。老校长一笑说,有文字依据最好。可惜,当时什么材料也没有,只是一个口头决定。不几年我又调离了油田,不知道张某香同学那事办得如何。直到2017年,石油学校搞同学会,我才知道,张某香同学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仍是我们老校长出面,帮他在天门家乡联系了一份工作,退休后也有养老金。在同学会上,我与张某香同学见面后,他特别感激我。
至于他们村那个人,后来虽没被定为三种人,但也被认为,不能重用。那个**秀,也一直不被重用。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油田钻井处采访,与处党委书记还聊起这个人。我也谈了我的意见。
人啊,得时时善待他人,为自己积福,也为子孙积福。
一连数月无话,不外乎在学校住一些日子,又在家住一些日子。偶发几件难入记忆的小事,一是与刘某堂同学打了一架,因何原因也记不住了。学校里有一干同学活得自以为是,对于那些不甚张扬的,口舌滞纳的同学,今天起个诨号,明儿来点揶揄。是不是如此,我是记不清了。自1968年分配后,几十年都没有见到刘某堂。2017年5月,同学们聚会,他也没来。不过在同学会同学录上,看到了他退休前的单位,原来离我工作过的报社只隔一条马路。我曾去他的单位采访过多回,竟然一次也没有见到他,甚至也没听到同学提及。按理他不应该是如此沉寂,反正是此生难得一见了。要是见到,我一定要向他道歉,不管是何道理,打架都不对。只是上天不给我这一机会,奈何?二是郑二掉入水里。那天,一干同学上街去玩,回来下公交后,转入进校的石子路上时,他不知因何事与另一位同学闹将起来。路窄,他一下子掉入湖塘。水不深,但湖中多钉螺。他从水中爬起,又要去追那位同学,可人家已跑出去好远。
这么一晃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来了。一天学校召集同学们开大会,内容是:要分配了。一律转为工人,不愿的,可以回家。一句话,无书可读了。
转吧,等了两年也没有读书,转吧!接下来体检,填表,等待分配。在1968年9月上旬的一天,决定我们命运的日子来到了。我们黄潭中学一共来了13名同学除开自动回家的,还有被学校除名的张某香同学以及1967年已经分配了的同学,剩下的同学均被分到了石油钻井队。我,张某荣,刘某宏、曹某生四位同学明确下钻井队当炊事员。这对我自尊心伤害极大,我在当天就打了铺盖要回老家,别的同学力劝:“当炊事员又非你一人,我们先去看看,如果不好再回家不迟。”就这样,我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我被分到3271钻井队。1968年9月15号那天,天是阴沉的,一辆绿色解放牌卡车将我和同学们载上。开车的据说是我们天门人姓朱,部队转业的。我们出沙市后经当阳两河口,过当阳县城,走枝江县半月镇,前往问安镇。3271队在那里打枝1井。那时,沙市到枝江县没有直通公路,非要走当阳县。过半月镇不久,天下起小雨来,山路不好走,有一辆农用拖拉机拦在前面不让路,朱师傅好不容易超车过去后,在拖拉机前面停下来,不想拖拉机没刹住车,一下子撞在解放牌卡车屁股上。我们在雨中等待了几个小时,才等来交通警察。
事故处理完毕后我们才继续前行,到枝江县问安镇3271队住地时,天已经黑了。
3271钻井队住在一片稻地里,几幢芦席房,围成一个院子,队上炊事班的师傅们来帮我,还有一个汉川的同学张某山,蕲春的同学周某贵把行李搬下了车。从这个时刻起,我才算真正参加工作了,才算成为一名真正的石油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