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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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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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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头山散记

第一次站在蟒头山下,从峰顶扫视我的是一只盘旋的苍鹰。我仰望大自然的目光又随它擢升了几位数的海拔。

蟒头山海拔高度1426.3米,矗立于黄河西岸,属梁山山脉,清乾隆《宜川县志》载:“在县东九十里,属白水里。山耸起如蟒头,人曾于迅雷浓雾中隐见有龙。每春暮桃花与松柏相间”。修志的知县吴炳是一位江南才子,其不仅治邑有道,而且属意山水,对壶口瀑布曾进行过有史以来最详细的考察。此番郑重其事地将蟒头山载入县志,想必亦有垂青之意。蟒头山始终是一条见头不见尾的“神龙”,游没于民间传说和远山僻境间。流传最广的故事与王莽有关。据云,王莽为蟒蛇成精,篡汉立新,横征暴敛,天下离心,被杀之后,头颅被压于此山之下,风雨之夜或可闻“还朕头来”的厉声。又有说法道,大禹治水,有恶蟒作怪,被大禹斩首此处,幻化为山。天下奇山异水总归有超常之处,其蕴含的造化灵气是民间文化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蟒头山即为此例。因为路途遥迢崎岖,所以人迹难至,残留下一大片天然次森林。先哲曾指出:“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天下奇美之景往往赏心悦目于有志之人。

蟒头山之秀在于“奇、古、幽”。

一曰奇。其山体雄浑,群峰耸翠,连绵起伏,状如苍龙盘伏。主峰下丰上敛,独峰凸起,恰似巨蟒扬首。在陕北苍黄的高原上,其高峻特立、披绿裹翠的丰姿着实令人惊叹。趋登主峰,原为15华里盘曲的羊肠小道,现有车道。穿过两段双侧凌空的“瓶颈”咽道,仿佛天桥,踏上陡峻的山坡,山路回转间突然出现两层较为平坦的山间天台,可供人稍作休息。走完窄仄肠曲的山径,一堵巨岩壁立,好似一座古堡直耸云天。这时,就像踩在了一座巨人的肩头,那无限风光的高处就是头颅。山岩平叠如线装古书,叠层清晰如书页。山岩上生着赭黄的岩藓,像岁月沧桑的斑迹。山顶的岩隙间竟有一层层排列整齐的石块弥填断裂地带,显系人工砌垒而成,看来是古人为拓展峰顶奇缺的坦地所进行的一项风险度极高的高山建筑工程。一道折曲的石阶直通山门,山门系石砌拱洞,建于清咸丰年间,洞顶石块间竟长着一株1米高低的松树,树冠横空,若幼龙探海,又如雏凤展翅,仿佛迎客松,令人叹奇。这里前俯绝壑,后控垂崖,方才蔽目的树荫一下子退去,视线骤然开朗,悬空履虚,俯瞰万丈沟崖,目眩心悸,恍然欲坠,有登上华山绝壁的惊心之感。而其突兀之姿,更有武当山天都主峰一柱擎天,周围群山葡拜的冲天拔地之势。明代邑人张尧辅进士赞道:“山水盘结,风景攸聚,且大势屹然卓绝,连峰叠嶂,远而望之,掩映云表,俨然画图;及登高遐睇,则孤云断雁,灭没于遥天落鱼之外,真天造地设,可以崇庙貌而妥神灵矣。”虽不乏溢美之辞,但也饱含爱乡之情,道出了蟒头山之奇伟。

二曰古。峰顶有一片古建筑群落。山门之内十余步另有一座造型相同的山门通往主峰,两门之间是一方天井,山石铺地,左向为戏台,右向为四四相对的8孔石窑围起的一个院落。穿院趋前为献殿遗址,遗址下有石拱洞,洞正上方石额“通天霁龙”,两侧各蹲石狮一只,形制矮小,且面部风化,已无狮之雄风,却具犬之忠驯。循蹬贯洞,即进至圣母殿前,这里为东峰顶,是蟒头山最主要的宗教建筑区。蟒头山诸神以娘娘最受人尊崇。据明万历二十六年张尧辅、张尧行等人“新建圣母殿记”载:“道人程教玄虔诚发愿,询及四方社首,庀材鸠工,量地营基,工起嘉靖四十三年三月十八日。烧积砖瓦,蓄聚木植,四面墙壁俱大砖累砌,虑火患也;周围檐瓦俱铁条绾结,防风颓也。乃于玄帝庙山之左,建立卷棚一楹,正殿三楹,内塑王母娘娘一尊、九天圣母一尊、子孙圣母一尊,东廊三楹,西廊三楹,献殿三楹。”规模虽就绪,华饰尚未加,教玄偶得急疾,无终事焉。徒孙贺全孝不计寒暑,不分昼夜,戮力经营,不数年间,圣像金碧辉煌,焕然一新,落成于万历二十五年七月初六日。从此,每年农历三月十八就是蟒头山庙会,祈福求子之人络绎不绝,蟒头山娘娘灵验之说播及晋蒙。朝山的善男信女把庙堂上泥塑的童子阳物带回家以求早生贵子,把娘娘神像前的彩线抽几根(男用黄,女用红),拿回家用红布包起来,系在孩子脖颈,谓锁儿,每长一岁,包裹一层,盼孩子健康成长。孩子长到12岁“复身”时,取下锁儿上山还愿,锁儿就卸下来,挂在庙前殿后的松柏上。这些摇曳在长青树上的锁儿表达了人类对生殖的善良崇拜。没有什么信仰能比人类自身繁衍的要求更为强烈和更愿意为此不辞辛劳。

戏台旁是一块野草丛生的高山平地。庙会之际,这里就成了天然的庙会经济活动区,那些因陋就简的炊灶还清晰可辨,可以想见当日的红火景象。旁边药王和福禄财神庙却荒草凄凄,显出几分冷落。

西南是蟒头山主峰。由张尧辅等撰文的“蟒头山新建玄帝庙记”推断,原有玄帝庙,现已倾圮,唯见三堵断壁,几通石碑。明朝是我国道教发展的一个鼎盛时期,朱明王朝尊奉玄武大帝,天下道观沐浴皇恩,搜占名山,蟒头山大概也惠受其霖。当年的香火,我们已无缘目睹,但从清咸丰三年重修碑记来看,昔有石庙一座,内塑西岳大帝一尊,药王、法王、牛王、马王、虫王、龙王六尊,三教三尊,黑虎、灵官二尊。宣统年间,又增新了真武祖师献殿。过去煊煊煌煌的诸神已荡然无存,雕饰精美的建筑构件也被移作铺路石阶,任人践踏。“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历经人间沧桑,古庙的兴废折射着世态炎凉。真武庙残垣前,有一口深丈余的石井,全系人工凿击而成,是用来集藏雨雪,山上饮水就靠这种方式解决。奇怪的是,这里有一方础状石块,其中竟嵌着一块乌铁,上铸文字“三角点 黄河水利委员会”,应是现代测绘标识。它怎么会跑到这荒山绝顶之上呢?一个待解的谜团。

主峰双翼舒展,一翼为东峰,另一翼为北峰。北峰仅是一个狭长的山脊,建有简陋的石庙,供奉玉皇大帝等天神。

这些建筑以石窑为主,历代屡有修葺。据山上文字漫漶的十余通石碑载,乾隆元年、乾隆四十年、嘉庆元年、嘉庆六年、咸丰三年、道光六年、宣统二年及民国三十年均有重修和扩建。如清咸丰碑铭所云:“自明及今重修建修者十有余次。乃山高岭峻易伤风雨,凡属房舍不数年而倾危。”现山上旧址基本上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后的遗存。先民们一次次千辛万苦造起来的神,大自然常常不屑一顾地瞬间将其毁灭。人类执着的信仰有时能产生无穷的创造力,但也可能具有巨大的破坏力。当人类叩拜自然,俯首贴耳,臆造出无数神祇时,是愚昧的;当人类漠视自然,妄自尊大,神化自我时,是疯狂的。天人合一,才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本。在修建山上庙房时,周围山村的村民曾将两片瓦或一块砖缚在山羊颈上,借助山羊天生的攀援能力运载上山。山羊驮砖与壶口瀑布旱地行船异曲同工,都是宜川人民别出心裁的运输方式。这些山羊的后裔永远也弄不明白,自命不凡、号称万物之灵的灵长类动物,为什么要自己造个神自己叩拜,又为什么自己造了屋自己拆。还是做个山羊省事,有一把青草便心满意足,没有那么多的意识形态。

三曰幽。蟒头山最妙的景致其实就是一个幽。巉岩嵯峨,古木参天,奇石异树,交映有致。山径曲曲通幽,方三五步不见来路;山风习习生凉,虽盛夏亭午无暑气。松柏墨绿,杂树青翠,藤蔓横道,虬根崩岩,百鸟鸣啭,千卉流香。浓荫蔽日,如绿盖如长廊;绿拂轻履,似柔风似清水。岭南岭北,植被阴阳分晓;山高山低,一派葱茏无异。当地人讲,若逢春季,桃花烂漫,可饱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胜景。时值仲夏,仍可见山桃枝上残果累累。更有一种珍稀树种白皮松,细者如臂,粗者如腰,或修长挺拔,或遒枝贲张,迎光者树身通体白如玉,向阴者树体暗绿,斑驳如迷彩,百树百态,各竞其秀。松子密如林果,纹络碧绿酷似菠萝,缀满枝柯,旧果经冬而凋,像褐色的卵石散落林径草丛。空山落松子的阒静,让人不由心生“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的感慨。还有陕北大地上最具艺术感染力的山丹丹花也俏立于林草崖畔间。倦怠的脚步迟滞下来时,只要眼前一亮,那一缕动人的娇红必定是山丹丹花。如同寡淡无味的日子令人心头怦然的必定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可人儿。这种花个株散生,极少合群,天赋其孤芳自赏的品格。陕北民歌里它总是爱情的起兴,而在这旷野里,它则是有缘人邂逅的讶叹。林莽间,赤狐、野猪昼伏夜出,山鸡、野兔稍纵即逝,羊鹿子警觉地躲避着风吹草动。它们害怕那些什么都敢吃的直立行走动物,其身上无毛却怎么念念不忘有毛的生灵。把自己的居住的地方叫“鹿川”,羊鹿子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恶运。

登上蟒头山顶,那只苍鹰却沓无踪影。雾岚蒸腾的辽阔苍穹,似乎多了一些寂寥。带着山间的林风草气,望着葱郁绵延的大山,我突然明白,蟒头山的存在其实本该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寻常的一个景观,唯独我们失却的太多,这才使本该平凡的东西不再平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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