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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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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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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个手机

寿阳童谣:“月儿爷,点着灯,我和兔儿念过经。兔儿兔儿在哪住,山上住。山上长着什么树,柏儿树。开花儿,结子儿,养下娃娃叫个来喜儿。……”来喜叔认为,自己的名字是父母读童谣起的,要不咋就叫来喜了?可是这个问题已无法考证。

妈妈西去后,来喜有些不适应了,空虚沉重的感觉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鸡叫头遍,就从炕上爬起来,迷迷糊糊中,还想着给妈接尿、帮她翻身、喂她喝水、再去熬小米粥……倏忽一个愣怔,睁大眼再看,身边空空的,一瞬间恢复了记忆——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又钻回被窝,翻了几次身,又很快坐起身,拎起身旁的衣服,慢腾腾地穿,后推开狭窄的木板门,无精打采地走出来。

在院里打一趟形意拳,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左瞧右看转个圈,最后踅摸到大门前,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

门外,一边是山沟,另一边是用葵花秆和山圪针围起的菜地。地块很小,两爿土炕那么大,种植的品种却很多:西红柿、黄瓜、韭菜、大葱、水萝卜、芹菜、大蒜……昨天除过草,又浇了水,里面清清爽爽,弥漫着泥土和绿苗的馨香。

看了又看,来来回回转悠。抬头望向远去,习惯性地向外走了两步,又站在原地。地里的苗已间好,暂时没啥活干。现在跟过去不一样,播种机播种,幼苗间距宽,能用大锄间苗,省工,大前天开始间苗,到昨天上午就把活干完了。昨天下午,又雇用了喷药机械,喷洒高效除草剂,此药剂能阻止小草破土而出,一旦小草探头,即刻触药毙命。那些草也怪可怜的,也是没办法,谁让他们长到庄稼地里呢。

蹲在菜地的边上,看看菜苗。

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新的发现:有小草在地面若隐若现。庄稼人看到庄稼地里的草,就像战场上的战士看到敌人,他脸色愈发潮红,后挪一小步,伸出粗大的手指,紧紧地去捏,草太小一次没捏住,再次伸指,深深地抠进土里,这才抓住了,后慢慢拔出来。把这草摊在手里,盯着看,当然知道是尖草,是那种根扎得很深的草,为了除这草,开春时深深地挖过一次,还细细地把草根拣出来,放到沟边的石板上晒,不让它接触土壤和水,可地里的草还是没能清除,这草的生命力实是太强了。睹“草”思人,想到人的生命力,可歌可泣让人落泪的生命力。

思索间,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伯伯!”

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是堂弟的儿子,叫钱宝,他喜欢这孩子,尽管与堂弟一家有诸多不愉快,但他还是喜欢,这似乎无根无由,是长在他身体里的。

抬头望向钱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舒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憨态可掬地笑道:“钱,钱宝!”

钱宝穿了一身迷彩服,浑身上下干净利索。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县城跟人打零工,活儿不多,常在家里。他今天拿着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快步走过来,把手机伸到来喜面前,“伯伯,你快看这个视频!”

视频已放了一大半,钱宝只好在手机上重新点了一下。手机离得很近,可眼花,看不清,但那声音,却是听清了。瞬间,他猜到是咋回事了,一把抓过手机,凑到眼前:上面一个女人正在跟一个老头辩论,那老头身矮、驼背、头大、红脸膛、说话结结巴巴,那,那可不是自己吗!

倏地,热血上涌,头有点晕,黑红的脸上仿佛燃起了火。

想早点给妈妈买上药,到县城一下车,就急匆匆往医院赶。路上有个文化广场,从广场直插过去,可少走一段弯路。广场上有人晨练,有人唱歌,也有人跳舞。小心翼翼地从跳舞人群的边缘上行走,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的谚语,有位面皮白皙、个子高挑的女人,突然旋转到身边。惊慌躲避,已躲闪不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更糟糕的是,“刺啦”一声响,女人半截鞋带踩到自己脚下。看着断掉的鞋带,女人勃然变色。忙着道歉,问那女人鞋带多少钱,咱赔。女人盛气凌人,非让赔鞋子的钱,她说这双鞋子本地没有,鞋带也配不上。女人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自己笨嘴拙舌,胆怯怕事……没几句话,就把钱赔给了女人。

受那屈辱还不够吗,为啥偏有人拍摄下来,还到处传播,那不是伤口上撒盐,让自己出丑吗?内心愤愤不平,感觉身体有点撑不住了,只好蹲下身继续拔草,声音一下低了八度,嗫嚅着说:“别、别提那、那事了!”

“朋友圈里看到的,不少人说,那女人有错哩,你在边上走,她旋转到你跟前的,这是讹人哩,网友可多人留言骂她哩,伯伯,你咋当时不报警哩?”

听到网友为自己出气,心情稍好了些:“我没、没想那么多。”

钱宝叹口气,“人善被人欺,你一辈子怕事,太好人了!”

怕事?谁怕事哩!

内心说自己不怕事,可连续几天窝在家里,不想出门。他想,这事肯定全村人都知道了,当然不止全村,恐怕全县、全省,甚至全国或是有互联网的国家,全都知道了,想想手机这个东西有多吓人哩。

不由得想到石柱,这事怕他也知道了,他是村干部接触人多,他能不知道?可转念一想,石柱刚做手术回来,带着病在梨园忙碌,哪顾上跟人闲聊哩。又想如果石柱看到这视频会怎样呢,是不管不顾,还是为自己鸣不平?转而他又想那天的事,想着想着,身体微微颤动起来。

那天,也是气呼呼地回家的。药放在木格柜上,手劲大了些,发出“沙拉拉”的声响。脚步也重了些,地面发出“咚咚”声。走到妈妈身旁颤声问:“妈,喝水了没有,饿不饿?”躺在炕上的妈妈,吃力地爬起来,吃惊地问:“来喜,你咋哩?是不是有啥事哩?”“没事,能有什么事。”不自然地答。“真没事?”“妈,真没事,你快躺下歇着。”“妈不信,妈的儿子妈知道,你肯定有事!”最后,不得不如实相告。妈说:“出门到外面,人生地不熟的,能忍就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心累点就伤不了自己,要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过了一阵又叮嘱了一句:“你可不许生出啥事来!”“妈,我听你的!”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

妈妈的脾气可不好。

爸是在一次赶马车时,马儿受惊马车掉下山谷去世的。当时的老支书跟爸分属两个家族,常常有矛盾。爸出事后,老支书只是出言抚慰一番就走了。那时,家境贫寒,连最廉价的杨木棺材也无力购置。妈找了老支书几次,又找到人民公社。当时的公社书记对妈爱理不理的,说辞也跟老支书一样,说村里穷,咱公社也穷。妈跟书记拍了桌子,事情总算办成了,公社让村里砍了两棵杨树,到外村换回木板,让木匠合了棺材,村里还给开了追悼会,又给家里补了工分。那次,妈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年年终结算时,村会计给妈少算了五角钱,那时的五角也不是小数目,妈妈说那个时候食品厂一个馒头才二两粮票五分钱哩。妈妈当着村人的面,一宗宗地口算,几元几角几分讲得清清楚楚,最后说,你不能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弄得村会计脸红脖子粗。

妈妈是这脾气,却是一再叮嘱儿子忍让,不要惹事。那天想,这是妈妈经过抗争与委屈的经验总结,还是舐犊情深的无奈之举?

接下来几天,不由得就想起那事,想起来就愤愤不平。每当这个时候,就练拳练得凶,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一招一式上……

练完拳,生出感慨,这拳是偷学的哩。家里穷,身有残疾,也没指望别人教。每日晨曦初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便会带着他的弟子们,在村内的打谷场上开始晨练。他总是天未亮就悄悄起床,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偷偷扭头观察其他孩子的练习动作。记忆很好,每次记几个动作,几年下来,也大致记全了。回家后,一个人练,时间长了,动作虽不太规范,却也身轻体健,手脚有力。

后来,有次闯了祸,人们才知道这个看着不起眼的残疾人,还不敢小瞧哩。上初中时,不少学生看不起他,甚至常常讥笑他,面对嘲笑,他非但不羞不恼,反而泰然自若,仿佛那些言语如微风拂面,丝毫不影响他的心境。可有一次,有三个高年级的学生觉得他软弱可欺,路上拦住他,要钱和吃的东西。那三个学生推搡他,有一个打了他一拳。开始还记着妈妈的嘱咐不想惹事,后来气不过,一弓身,身子滴溜溜一转,踢腿、出拳,三下两下,把那三个人打倒在地。

他要被学校开除,妈妈据理力争,还带着他低声下气,去那三个学生家赔礼道歉。

当然,那次他也成了名人。人们纷纷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从此,再也没有学生欺负他了。

人不可貌相,理没错,可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时间长了,人们忘了他的厉害,就只剩下“可貌相”了。人们嘴上不说,可从一些人对他的态度,是能感觉到的,有看不起,也有同情……他选择沉默,不去争辩,也不急于证明,只是默默地记着妈妈的话,将一切委屈与误解深埋心底。

可是,这样的生活能持久吗?这不出了鞋带的事吗?

有一天,练完拳蹲到菜地边没多久,瞥见钱宝又跑过来。

经过上次的事,对这个侄子产生了若有若无的厌恶。他刚想站起身离开,却见钱宝双脚轻快地翻飞,像一块黏人的粞糖,瞬间黏到了他的身边。他拿着手机,兴奋地说:“伯伯,快看!”

站直身子,没好气地说:“你又、又弄啥哩!”

钱宝不说话,在手机上点了点,上面显示一段话。他没看那话的欲望,扭转头,不高兴地说:“快、快拿走!”

钱宝没在乎他的话,把手机往他眼前凑了凑,大声说:“你快看,有大事哩!”他无奈地回转头,看手机屏幕,可眼花还是看不清。

见他如此,钱宝焦急地催促道:“伯伯,你快看!”

“看、看不清!”

“别急,我读给你听!”钱宝边说边将手机收回,随即大声朗读起来。

那是一封给网友的信,准确点说,是那个女人,给网友和他的道歉信。

“各位网友、那位老大爷:对不起!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事后,我受到大家的批评和责骂,还有人找到我的店铺指指点点。现在顾客也少了,营业额一落千丈。我的儿子刚刚上学,有人对儿子也指指戳戳……”

听到这儿,愣怔在原地。没想到自己在家伺候母亲,为母亲出殡奔忙的几天,外面却是风云突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感觉吐出的是这些天憋在心中的闷气,同时心情变得轻松和舒畅了好多。但也有些许沉重,是听到那女人的儿子被人指指戳戳时,心中的同情和不安……

思索间,他仍呆呆站着,神色变幻莫测。

钱宝喊了声:“伯伯!”他没听到,钱宝又喊了一声,他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钱宝说,“伯伯,你快拿钱去!”他眨眨眼,看着钱宝问:“拿啥钱哩?”钱宝叮着伯伯愣怔了一下:“你没听清呀?”他没有说话。钱宝看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就又指着手机,把最重要的话又大声读了一遍:“希望网友转告那位大爷,我道歉,我愿退还那钱!”

“伯伯,您怎么还愣着呢,赶紧去把钱要回来呀!”

“给咱钱哩?”

“这还有假,白纸黑字写着哩!”

他“嗯”了一声,缓缓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蹲下身子,坚定地说:“要,那可是咱们的血汗钱哩!”

“钱多钱少都不能便宜那种人!”

“嗯。”

钱宝走后,反复想那女人退钱的事,心说,你不是很厉害嘛,你厉害呀!想了好一会儿,想到那女人在舆论和众人面前的各种窘态,那让自己多解气哩……最后又想到那个女人的孩子,叹了口气,自语了一句:“谁、谁让你摊上那、那么个不讲理的母亲哩!”

无意间拍了下衣兜,手碰到自己的手机,心想是得换个智能手机,那老年机,除了接电话,什么也看不了。又算起了账:把那钱要回来,当然鞋带的钱咱赔,咱踩断的咱认,再添个几百块,买个便宜点的智能手机……

这事,石柱也提过,自己没答应。

那次石柱说:“来喜,你可财迷哩,谁用那老手机哩,换个智能的多好!”

自己“嘿嘿”一笑说:“咱、咱可跟你不、不一样,你是村、村干部,事、事多,再说咱也、也老了,能通个话就行!”

石柱说:“你这人,以前穷得揭不开锅,可现在不一样了,买个智能机也不是啥事。”石柱看了看他,又接着说,“哎,不要老说自己老了,现在六十岁是中年哩。要不,你来咱村梨园干吧,给你挣工钱。”

他只是笑了笑,没接话,心里嘀咕着:你那梨园,能搞出什么大名堂来?

石柱看看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跟你说了,我还忙哩。”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石柱看出自己的意思了?

又一想,石柱也真是忙哩,村里的大事小情都指望他,尤其那梨园的事,是他的一宝哩,听说石柱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干活。

第二天,本已穿戴整齐要出门,可在伸手拉门的一刹那犹豫了一下,手缩回来,原地站了两分钟,返身坐到炕沿上。

问自己:这样去是不是太冒失了?

依旧在院子里打拳,完了到菜地里看菜。看了一会儿,又踅摸到外面的大路上,然后慢悠悠地往村里的小卖部走。

说辞是去买一瓶酱油,称一斤花生米,其实这些家里现在还都有的。

妈出殡时,吃喝的东西都买了很多,其中就有酱油和花生米。当然,东西买得多,也不是自己的主意,是堂弟和堂弟媳妇的主意。他们说,婶婶一辈子省吃俭用,到老了一定要让他风风光光地走。自己平时就不爱多管事,加之妈妈的去世对自己打击沉重,整日精神萎靡,心乱如麻,不愿多管这些事,只管出钱,让堂弟两口子去办。

当然,石柱也来了,他怎会不来?自幼时起,石柱便与他形影不离,两人很合得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然,这也有外在原因,石柱家成分不好,他的父母常成为村里批斗的对象,受此波及,愿意跟石柱一起玩的孩子也不多。

在外面石柱还常常护着自己,有时被别人欺负,石柱出头跟人争辩,甚至动了手……成年后,两人都各自忙碌,联系少了,特别是石柱当了村干部后,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母亲出殡,用不用叫石柱来,他心里犯难,可石柱主动来了。看石柱来了,自己忙说:“你恁忙,身体还没恢复,原本不想麻烦你。”石柱说:“我再忙也得帮你哩,婶婶出殡是大事!”石柱忙着跟家族人员商量,安排执事人员,如总管、副总管,厨房人员、待客人员、食房人员、鼓乐人员……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看着这一切,望望石柱消瘦的脸庞,百感交集。

丧事办完,把剩下的食品给堂弟一大半。村里帮忙的人,除了应发的香烟外,把剩下的食品也分给他们。原想让石柱也拿一些的,可石柱坚决不拿。

遐想间,来到村中的小卖部门口。门口有两个老人在太阳下闲聊,看他过来,就凑到他跟前。

一个老头拄着拐杖,头有点摇晃,用另一只手捅了一下他的胳膊,问:“听说你被人讹了?”他尴尬地“嗯”了一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那老头用拐杖敲击一下地面,又说,“那个挨千刀的!”老人旁边一个戴眼镜的老人说:“玉米地里难免会有几颗黑穗苗嘛,别太往心里去了!”戴眼镜的老人停了一下又问,“哎,不是听说要给你退钱吗?”他回答:“网上看到了。”拄着拐杖的老人说:“那你还不快要去!”他犹豫着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过两天再看看情况吧。”戴眼镜的老人说:“对,还是先弄清虚实。听说,以前也有人遇到你这种事,也是迫于压力,说要退钱,可只是网上说说,也是造舆论哩,真问他要钱,他一分钱不给,说不定还得挨人家骂和打哩。”拄拐杖的老人听了,又说:“那就不要着急,再问问清楚了。”他点点头。

进了小卖部。里面有三个年轻人,正在玩扑克,还高声嚷嚷着。他站在地上,让卖货的女人给他拿酱油和花生米。一个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了他,就说:“来喜叔,你买东西了?”他“嗯”了一声。卖货的女人看了眼年轻人,一撇嘴:“叫叔就行,还来喜叔哩,多难听哩!”年轻人说:“村里都这么叫嘛。”他说:“没、没事。”卖货的女人笑笑说:“不知咋的,总是觉得别扭。”说着继续称花生米。年轻人说:“我们是钱宝的朋友,钱宝说你这几天准备去要钱哩,到时你说一声,我们跟你去,给你镇场子!”他笑笑说:“也不去、去打架,镇、镇啥场子哩。”年轻人说:“还是多个心眼好!”他说:“好,去、去的时候,叫、叫上你们。”那个年轻人高声说:“行!”

从小卖部出来,没多停留,一直往家走。走得很慢,边走边看四周风景,看了多少年,今天似乎有点很特别的感觉。

自家住在村子边上,出街口拐个弯就到。拐过弯,看到自家门前有几个人在转悠。心说是什么人呢,找自己吗?没心思观景了,脚步快了些。

那些人竟朝他走来,其中一个人,在手机前大声说着什么。

到了跟前,一个女人站到他面前,大声问:“请问,您是来喜叔吗?”

“是,咋哩?”他问。

“您不要紧张,我们是来给您帮忙的,您受了欺负,我们给您做主,为您伸张正义!”说着,女人回头冲着后面年轻人拿着的手机,继续说,“家人们,这位就是那位被讹诈了钱的受害老人,我们要为这位善良的老人主持公道。”

他一怔,看清后面一个男人拿着手机,正在对着他拍摄。他焦急地问:“哎、哎,你、你们是要干、干啥哩?”

那女人说:“我们是做主播的,专为你这事来的。”

他明白是咋回事了,那不就是直播卖货的嘛,他也是听别人说过的。

“大叔,您可以给说一下那天的情况吗?”女人对他说。

他不知所措。

“大叔,我们给您做主,您大胆地讲出来。”女人等了一阵,看他没有反应,又回头对着手机说,“老人一生在村里务农,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那些无良的人欺侮。还有一个细节我要给家人们说,听说那天老人走后,那个女人又返回现场,找回了那半截鞋带,过了几天把那半截鞋带接起来,鞋子照样穿得好好的,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随后我们要带着老人,找到那个女人,要个说法!”

接好鞋带的事,他没有听说过,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又红起来,鼻孔的气息也粗重了些。

女人看了看他,回头继续对着手机说:“老人心情激动,等会儿再做采访。这样吧,我们现在给家人们展示一件商品,这是一件榨汁机……”女人的话题转得像变戏法一样快,她的表情迅速由愤怒转为平和,由激情变成了温情,她讲着榨汁机的外观、榨汁过程、购买者的评价和产品售后等等,另一个年轻人则是拿着商品配合着女人在进行展示。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女人的讲解,心中却涌起一股被愚弄和欺骗的苦涩滋味。

一个身材魁梧、形似保镖的年轻人轻轻推搡了他一下,示意他到路边小憩片刻。他一个激灵,看了看年轻人,径直往家门口走。那个年轻人说:“大叔,您就在这儿歇歇,一会儿我们还要做采访的。”边说边伸手拉他的胳膊,他默不作声,迈开大步继续前行。年轻人试图拽住他,一咬牙,使出浑身力气,怎料他轻轻一甩胳膊,年轻人竟踉跄后退三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这一情景被旁边几个人看到,都是一脸惊诧。

没有回头看一眼,紧走几步,走进院子关上大门。

门外传来年轻人的敲门声,他大声说:“我不、不要采、采访,你们走吧!”门外女人又说:“大叔,我们是为您好,要帮您的!”他生气地喊:“我不、不要帮助!”这话结巴不太连续,可声音很高,震得外面人的耳朵嗡嗡响。

后来,门外传来几个人商量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女人又开始直播,他听不大清楚,也不想去细听,伸手拿碗舀面粉,开始和面揉面,准备做晚饭。

可是,院外的嘈杂声又让他心绪不宁。

一个晚上,心情都不怎么好,早晨起来,还是无精打采的。在院子里练拳,觉得身体发虚。

过了一个小时,走到大门旁,听听外面没有动静,才伸手拨开门闩。

与往常一样,还是打量一下四周,然后蹲到菜地里看菜。今天心思不在菜地里,总在想昨天的事。

这时,钱宝跑过来,还没到跟前,就着急地问:“伯伯,你接受采访了?”

看着钱宝,疑惑地问:“咋哩,你、你咋知道的?”

钱宝说:“我在手机上看到的。”

“昨天有、有人在这儿拦我,说要采、采访,我没、没理他们。”

钱宝说:“可他们播出来了,他们说你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受了影响,他们说这件事还要跟踪报道,直到事情做出处理。”

站在那儿,又有点不知所措。

钱宝接着说“他们还找到那个让你赔鞋子的女人,他们要看那女人现在穿着什么鞋,他们问那女人鞋子现在还好好地穿在脚上,鞋带也接好了,为啥让人家赔呢?那个女人没说几句,就在柜台里捂着脸哭起来。后来那女人跑出柜台,那些人在后面追赶,后来来了商场保安,保安跟那些人吵起来,最后保安把那些人赶走了。”

听钱宝说完,他担忧地说:“他们这是干、干啥哩,这事咋弄、弄成这个样。”

钱宝说:“那些人就靠找些事吸引观众,然后卖货挣钱哩。”顿了一下,又说,“也不怪人家直播,谁让那女人办这事哩,有胆做,就要准备承担后果!听说,石柱伯伯知道了这事,也去找那女人了。”

“一个村干部能有啥法子。”

钱宝说:“伯伯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哩,石柱伯伯可是咱县的名人哩。”顿了一下,接着说,“伯伯,我还有个事告你,我要到梨园干活了,我家也种了几亩梨树。”

他看了看钱宝:“哎?你家不是不想种嘛?”

“你在家里啥也不知道。那是前三年不想种,现在石柱伯伯那个梨园挂果了,人家请专家指导,选了好品种,三个月前咱村产的梨获得全国金奖,引起农业农村部领导的重视,部领导还接见了石柱伯哩。”

他吃惊地问:“有这事?”

“你是没听说,当时咱村的梨在外地参展,那个展位,品尝的人多,购买梨的人也多,旁边一个展位也是展出梨的,可巧跟咱种的品种一样,可他那土脉不好,梨皮厚,汁少,口感差,咱村展了七天,那家没人光顾,只展了两天就撤走了。听说,就在两个月前,省里还特意指定咱们村参加了一个大型活动。咱们村的展位一摆出来,顾客们就纷纷涌来,场面十分热闹……现在咱村的梨,有很多买客,我爸妈眼红了,也想种几亩。我爸找到石柱伯,石柱伯说,那是好事啊,咱村要扩大种植规模哩。不说了,我走了。”

望着钱宝的背影,换个智能手机的想法,再次冒出来,瞬间变得特别强烈。思前想后,他返回屋,打开木格柜,拿出包袱,从包袱里拿出一沓现金,细细地从里面数出一沓,又小心地把剩余的钱包好。这是卖玉米的钱,母亲去世花了一些,后来一直没存进银行。又打开另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几张存单,那是他多年的积蓄。忍不住打开存单看了看,摸一摸,又放回去,然后盖好柜子,把柜子锁起来。

把现金装进兜里,提了个帆布包出门。被那女人讹的钱不要了,不想再有什么麻烦了,自己到商场买个手机就回来。

外面太阳光刺眼,大地一片光明。觉得头有点晕,头顶一声喜鹊叫,声音很大。抬头看了一眼,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来喜!”身后有人喊。

回转身,看到是石柱在喊,他回头看着走来的石柱,猜测石柱要到梨园去。想到梨园,就想到石柱为梨园身家性命都快搭上了,一时内心翻江倒海。

前段时间,石柱得了肺癌,在北京做了手术。后来听说石柱回来了,就买了礼品,上门去看。可到石柱家里时,石柱却不在家,说是为村里种梨树的事去了县里。“得了恁大的病,还不休息?”问石柱的老婆。石柱的老婆眼睛红红的:“我们管不了人家,儿子、女儿都回来劝他,哭着劝他,跪下劝他,他们说我们不能没有爸爸,孩子不能没有爷爷和姥爷,求你不用管村里的事了,在家好好地养病吧。那天一家人哭成了一团。可人家咋说,人家可会说哩,人家也流泪了,人家说‘这辈子我有好家庭,有好老婆、好儿女,我知足了。这些年我没能顾上照顾这个家,我亏欠你们的。得了这病是没办法的事,估计也活不了多久,我有个要求,能让我在剩下的日子里快乐点吗’人家一双泪眼看着我们,我们都点了点头,人家话锋一转说,‘让我快乐那就让我继续种梨树吧,梨园如果办不出个样子来,我一个大男人无脸见乡亲,也无法安慰我的内心,我会死不瞑目呀’你看看,我们还能说什么,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在家养病?”当时,听着石柱老婆的话,眼里也有了泪水……

想着那天的事,眼睛又湿润了,忙用衣袖擦了一下。石柱来到跟前大声问:“你干啥去呀?”

迟疑了一下:“也不干啥。”

“看你像出门哩?”石柱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昨天下午遇到那些直播的人,我才知道你遇到了那事。今早我去县城见了那个女人,她说她老家离咱村不远,和咱村的人还有亲戚关系,她承认自己错了,过几天要来给你道歉!”石柱顿了一下,又说“这人,你说成啥样子哩!”

听着没说话,看了看石柱,盯着问,“你身体好些了吧?”

“好多了,有事干,病就忘了!”石柱接着说,“我还有事哩!”急匆匆走了。

望着石柱走远,皱着眉原地走了几步,看时间还早,忽然对梨园来了兴趣,也想看看。

自家承包地在村西南,很少到村东来,两年前来过一次,那时梨树还是小树苗,现在来到梨园边上,看到大片大片的梨树,每块地的边上都有护栏,上面还有防鸟防雹网,不少人在地里或是树上忙着。旁边沟内的荒地上,有工人在砌墙盖屋。

“伯伯,你来了!”钱宝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剪枝的钢剪。

“嗯,我、我看看。”

“伯伯,你看这梨园多气派哩,石柱叔说,要建成现代化的梨园哩。施用农家肥,梨套袋,用防鸟防雹网,用先进的筛选机选梨,那筛选机能把梨心腐烂的梨筛选掉,还能测出梨的多项指标数值,自动区分梨的等级哩。伯伯你再看那沟内,正在建冷库,梨入冷库,可一年四季销售。”

他听了,“啊”了两声说:“好,好哩!”顿了一下,又说,“我就是看看,没事,你去忙吧。”

“行,伯伯我走了。”

钱宝跑着走了。他细细寻找石柱,可是山上山下的梨树在微风中摇曳,里面人影绰绰,自己眼睛老花,哪里能辨认出哪个是石柱?

转而望向梨园背面的山峦,那山势蜿蜒起伏,宛如一条巨龙静卧其间。西北方向,龙头高昂,气势磅礴,仿佛正欲腾空而起。附近的寺庙,主神是红爷爷和白爷爷,红爷爷是神农氏,白爷爷是伏羲氏,所以人们说如果这龙不是赤龙就是青龙。再看梨园,前面一条清凌凌的河,背山向阳。他自语了一句:“这梨、梨园是、是块风水宝地!”

这时,听到身后的梨园有人说:“毛小,给叔伯婶婶哥哥姐姐们背个童谣来!”只听一个孩子的声音:“月儿爷,点着灯,我和兔儿念过经。兔儿兔儿在哪住,山上住。山上长着什么树,柏儿树。开花儿,结子儿,养下娃娃叫个来喜儿……”

他一怔,内心五味杂陈,然后转身往西北方向的公交汽车站走。走了一段,伸手捏了一下衣兜,兜里装着钱。

有个奇怪的想法:“钱到底是啥东西,多、少、有、无,左右着人的行为。而人,又是咋样的人哩?心大、心小、心热、心冷,让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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