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驲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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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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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篇”土地上耕种

黄河与淮河流经这片古老的中原土地,经过岁月的漫长洗礼,塑造出了平坦肥沃的万顷良田。生活在这里的人自古就擅长农业,他们的血脉中似乎世代流传着耕种的品性。农具在手中磨出金黄色的老茧,烈日在脖颈晒出黄褐色的黑斑,长久站立的双腿暴出清晰的血管……这是光阴送给世代生活在这里并辛勤耕作的农民的勋章。我的祖父出生在这里,并同他的先辈一样,付出一生在这里耕种。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的祖父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吃不饱饭是这个家庭,乃至那个时代常有的事情。因此,祖父不得不早早辍学,转而去耕种那片,似乎永远喂不饱拼命耕种它的人的土地……

我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一位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人,揉了揉困倦的双眼,抬头看向他。他低头看看我,严肃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丝慈容,然后激动地用满是老茧的双手和强有力的胳膊把我抱入怀里。自此,祖父的形象便进入了我的脑海之中。

在我漫长的童年时光里,祖父几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除了要忙着田里的活计,他还要忙着去工地盖房子。有一年夏天,祖父为了多挣些钱,不惜跨越一千多公里去新疆建砖窑。在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两桶泡面准备在火车上当饭吃,最终却也没舍得吃,和衣服一块装进一个破旧的麻袋里,坐了整整两天的火车,竟带回来给我们小孩子吃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跟祖父一同在庄稼成熟的时节去田地里干活。巨大的收割机在田里收割小麦,然后在尾部喷出金黄色的秸秆;放在地头竹筐里的塑料大水瓶,总是有一股独特的童年味道;一家人撑着满是补丁的布单,看收割机往上面喷出粒粒饱满的小麦……我年纪虽小,却总是最积极的,用尽全力铲麦子,却只能铲动一点,心里总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能多装些麦子,让祖父为我感到骄傲。

在过去,拉粮食都是用人力拉车。通常装满几袋子粮食之后,祖父独自在前面拉,只有上坡的时候才让我们在后面推。几百斤的东西就那样拉将近一公里多,坑坑洼洼的路程,需要往返好几趟。祖父身子并不太高,却浑身都是力气,两条胳膊上青筋暴起,连续搬动一百多斤的粮食也不大喘气,如同一位鲜活的梁山好汉。我十分佩服祖父的力气,也渴望以后能像他一样强壮。

在庄稼生长的时候,祖父也并不清闲一点。遇到下雨的时候,还要冒着雨去田里撒化肥,一个胳膊挎着装满化肥的竹筐,用另一只手抓一把撒向田里;或者在太阳最毒的时候去庄稼地里拔草,戴着草帽,蹲在田里,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进;又或者遇到天气干旱的时候,还要抽水浇灌,扯着几百米长的、巨蟒一样的水管,忙起来饭都来不及吃……

无论是收获还是耕种,我都会跟着祖父一块去农田里,看庄稼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越长越高,收获了再耕种,耕种了再收获。麦子熟了一遍又一遍,我也终于长高了。

后来我终于去镇上读初中了,祖父每周接送我一次,日复一日,他就那样默默接送了我三年。赶到农忙时候,我也会在节假日跟着祖父去田里帮忙。用袋子装小麦,我也终于能扛起半袋了。

后来我又考上了县一中,祖父每月接送我一次,年复一年,他又那样默默接送了我三年。偶尔到节假日的时间,我还会去帮着祖父在田里干农活。慢慢地,我终于能够扛起大半袋小麦了。

后来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祖父也步入了古稀之年。我踌躇满志地坐在祖父旁边,与他闲谈高考之后的幸事,他平日里严肃的脸上终于透露出阵阵慈蔼之容。祖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睛闪着光,不停地说着好。两年后,祖父不幸染了恶疾,此后各种疾病接续发作,他也因此在后来长时间遭受病痛的折磨。此后再见到祖父的时候,他都犹如枯木一样静坐着,脸上俨然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尽管这样,祖父还时不时地操劳着田里的活计,我不理解,仿佛这田地比他的命更重。

这一年的天气属实反常,老天爷似乎有意要表明“天有不测风云”。先是盛夏时节烈日连天,导致严重干旱。祖父虽然身体不好,却始终放心不下田里的庄稼,仍然撑着身体去田里浇灌。然而,等到玉米快要成熟的时候,老天爷却又不合时宜的阴雨连绵,导致玉米无法收割,最终留在田里发霉。尽管如此,祖父还是把玉米都收回了家中。这一年,我能轻松搬起一整袋百斤有余的小麦,却终究未能向祖父展示……

田里积蓄着连月降下的雨水,家里堆积着祖父早已买好的化肥和种子。若不是这阴雨连绵的天气,往年的此时,种子早已生了根、发了芽。然而上天似乎不愿让祖父再受人间疾苦,毅然决定让其驾鹤西归。

凌晨一点的路上,通往祖父耕种了一生的田里,我们踩着泥泞的土地,四周大雾弥漫,整个世界陷入死寂之中……我精神恍惚,如同被抽取了灵魂,搞不清是我离祖父而去,还是祖父离我而去。我低头看着枯朽的玉米秸秆,迈着沉重的步伐,含着满眶热泪,安静地跟在父亲的背后,不时地看到他抬起胳膊的动作。我透过大雾看向四周,全然都是我与祖父一起农忙过的地方,伴随着秸秆被踩碎的声音一阵阵刺入我的耳中,那些他忙碌在田间地头的场景都如幻灯片一般在我脑海中来回播放。

同族的长辈们在前面引导,入土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口硕大的棺材,看它摇晃不定,迟迟不愿入土。终于棺木落地、入土为安。随着众人跪倒在地,先前寂静的夜突然被打破,先是一声微弱的啼哭,紧接着到处都是哭喊声,仿佛这天地都要被这哭喊声包围。我用铲子用力铲着被祖父培育的松软的土地,顾不上擦拭滚动在脸上的泪珠,一铲接着一铲,手上磨出水泡,只希望他的新房子能更漂亮一些……

凌晨三点,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低着头看沾满泥土的双脚,一步一印。那一夜漫天星斗闪烁、清晰明亮至极,仿佛那众星之一便是祖父的化身。

回到家中,我呆坐在床上,周围又是一片死寂,恍惚的大脑终于渐渐清醒……夜来思潮忆难眠,泪语声声泣难言。

隔日,我们在收拾祖父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下的遗书:“想起这辈子,活得真寒酸。吃碗拉面都考虑,回家吃更合算……不给儿女添麻烦。”我看到这,背上犹如遭了芒刺一般,回想祖父这辛苦的一生,先是全心为了儿女,后又全意为了子孙,似乎永远没有完整地为自己享过一天福。破旧的小书桌上还留着一本《黄帝内经》,里面夹着祖父仔细做的笔记:枸杞,山楂,黄芪……发黄的墙壁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是我年幼时祖父教我写毛笔字留下的……

太阳暖和地照在人脸上,这是祖父生前唯一的享受。我静静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老人,希望从他们之中找到祖父的痕迹,可他们终究不是祖父,实在难寻祖父的印记。我却又茫然了,他们与祖父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似乎都是被时代遗弃的老农民,辛勤节俭了一生,并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儿子儿孙,奉献给了这片似乎永远喂不饱拼命耕种它的人的土地。

受时代所驱,我似乎不会再成为祖父那样的农民了,可我血脉中先天流动着的耕种的品性,仍然促动着让我继续在这“篇”新的土地上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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