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背上有座山（组诗）

母亲的证词

一个把青春摘除又植入家庭的人

一个把虚荣剔除换成清泉的人

一个宁愿双手长满茧子的人

一个甘心沉默一生的人

锅碗瓢盆嘟出的合奏

是她生命中最炫的乐章

鸡鸭鹅的扑腾是她最柔软的言语

羊儿咩咩，是来自她心底悦耳的浪声

肥猪呼噜，是她清瘦身影的反照

她的身高与岁月慢慢成反比

雨中，她是茶园最靓的移动风景

烈日下，她是黄土地上撅锄的力量者

狂风中，她是逆风的蝴蝶

雪花飘逸，她是一尾温热的鲫鱼

家，是她最大的舞池

母亲，一个从未离开故土的人

一生在飞翔。一个不懂飞翔的人

却一生在尝试飞翔

母亲背上有座山

阿婆背上有座山

直到她躺平那天，山才彻底消失

母亲背上有座山

一天比一天沉重，突兀

这座山诞生于母亲的童年——

一个抢公分吃饭的年代

她排行老大，没进过学堂

一把锄头扛下一家七口的劳务

白天挖山修水库

晚上枕着星月，只听山在背上生长

两代八个婴儿在这座山上比成长

鸡鸭，牛羊，肥猪，柴草

篮筐，岁月默默垒高这座山

山每增高一寸，母亲离地面就近一寸

她坐着黄昏的班车看夕阳

余晖下的村庄纳满关于母亲的故事

掌舵人

母亲，村子里传统习俗的掌舵人

东家逢喜事，先是新房铺床

新人跨门入房，母亲如一盏明灯

各条规矩小路被照亮，通明

西家遇上盖房或白事乱了阵脚

母亲像及时雨帮忙捋顺大小事务

沿着那些记忆的藤条让生活杂章归零

让一切喘息栖息于暖热的檐下

母亲是九月的一抹绿

你翻开新的日历笑了

在九月的渡口

在老家寂静的茶园

成片的绿芽在山腰间涌起微澜

在你的指尖一浪赶着一浪

我分明看到叉开的叶片在金秋

盛满你的笑靥

当清香盈满指缝

叶叶小舟早已泊满你的背篓

高挂的香水梨满面金黄

衔着金风阅读你额上的经文

你是九月亮眼的风景

长着与故乡相仿的模样

正午的阳光有些泼辣

你却站成永不褪色的绿茶

说来奇怪，新绿和你如此相仿

有些事你们不言而喻

我的母亲是诗人

母亲最大的成功是把生活过成诗行

酷暑，她在田间翻阅蛙鸣

稗草在她娴熟的挑拣中谢幕

鱼儿弹拨着秧苗，无数稻花溜入体内

追着光，向着秋长成肥壮的诗句

茧子在手掌间，迎着秋风做加法

镰刀裁出整齐的稻茬

粮仓盛满粒粒金

银丝在晨昏下提笔书写

故乡的冬天不易落雪

她总把鸡群赶进后院的梅园

在梅树下等一场雪——

踏着清香姗然而来的雪

锅碗瓢盆在她的指挥下

有序地出场，退场

小外甥点数着阿婆脸颊的沟壑

春风落笔，她的五指开出诗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