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丰碑
自我记事起,大哥便如扎根于黄土的树,默默承受着风雨,无言地庇护着我们。小学毕业即辍学务农,他在大集体时代里与父母一道,用挣得的工分换作我们兄弟四人书本上的墨香;分田到户后,这肩膀继续担起更沉的担子,直到成家立室方分家单过;及至九十年代进城务工,在新乡城里干着最苦的活儿,他亦未曾吐露一声抱怨。我大哥一生,如一滴无声之水汇入历史洪流,从不曾喧嚣,却承载着无数无名者托举家庭与时代的无言重量。
在集体工分如命脉般涌动的年代里,大哥尚在少年,却已提前告别了学堂的朗朗书声。那是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他默默把书本收进那个打着补丁的粗布书包,从此将它束之高阁。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他就扛起几乎与少年身量不相称的锄头,汇入那支沉默劳作的队伍。他俯身于田垄之间,挥汗如雨,将稚嫩的筋骨磨砺成坚韧的犁铧。日头最毒的正午,汗水顺着他尚且单薄的脊梁滚下,砸进干涸的泥土里,如同无声的印记。工分簿上那沉默的数字,是大哥以青春之血换取我们兄弟四个继续在知识田野中耕耘的资本。许多个深夜,我睡眼惺忪中瞥见他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捻着草绳,只为多挣几分补贴家用。他躬耕的身影,正是那“差序格局”中血脉伦理最朴素的践行——为了整个家族未来,大哥心甘情愿将自我埋入泥土深处,从未回望过那扇对他已然关闭的校门。他像一株过早承重的麦苗,根系在贫瘠的土壤里无声地向下扎得更深,只为托举头顶上方的几片新叶。
联产承包责任制如春雷震响大地,田地终于分配到户,希望的绿意似乎悄然萌发。然而大哥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分毫。家里分得的几亩薄田,是父母和我们几个尚未成年的弟弟糊口的指望。大哥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清晨的露水打湿他的裤脚,傍晚的星辉才映照他归家的身影。他依然将汗水浇灌在两家人的土地上——既要照料父母和我们赖以生存的田地,又得为自己小家的温饱在泥土里刨食。农忙时节,他常常是刚帮父母家收割完,顾不上喝口水,又匆匆奔回自己的田头。我见过他累极时,倚在田埂的草垛旁短暂打盹,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蹙的。直到我们兄弟几个陆续羽翼渐丰,能分担些许农活,他自己亦需为小家筑巢安家,才终于分家单过。大哥的沉默付出,在家庭伦理与现代变革的夹缝中生长,既维系着古老的伦理情意,又无声推动着小家之舟破开新制度的风浪,驶向各自前程的彼岸。他如一道桥,连接着农耕传统与时代变革,默默支撑起家庭命运的转变。分家那日,他站在自己那间简陋土屋的门槛上,望着父母家和我们几个的方向,久久无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轻轻飘散在晚风里。
九十年代,改革的浪潮席卷乡村,大哥也踏上了那条无数农民走过的进城之路。他挤上那列绿皮火车,带着简单的行囊和对未知的忐忑,落脚新乡市这个大城市。城市的霓虹闪烁,却从未照亮过他栖身的角落。他在新乡汽车站附近干着打扫卫生这个最苦最累的活计——每天负责九个厕所的清洗,还负责一个厕所的收费,打扫卫生要在没人的时候进行。他每天早晨三四点起床,等九个厕所打扫卫生完毕已经是八点半左右,遇到卫生大检查更需要反复打扫。冬日里双手冻裂的口子渗着血丝,夏日里来回奔忙后背晒脱的皮一层叠着一层。他像一块被挪移的基石,以农民的身躯和韧性,承受着城市快速生长中最低处、最繁重的苦活。他栖身于男女厕所中间的狭小空间里,里面只能放一个高低床,上面放置物品,下面供休息,空间里闷热潮湿,厕所的气味与狭小空间自己散发的汗味体味混合弥漫。他沉默地在厕所们之间穿梭,就在男女厕所中间这个逼仄逼仄的狭小空间吃喝住了许多年,后在厕所附近买了一个两卧的小房子。大哥的沉默背影里,叠映着整整一代离乡背井、以肩膀托举城市的无名者群像——他们默默承受着时代转型的庞大代价,以无声的劳作,为“中国奇迹”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收费的厕所位于新大新超市对面,偶尔,他会倚在厕所门口,望着远处新大新超市璀璨却陌生的灯火,望着来回奔忙穿梭络绎不绝的顾客,他的眼神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远方妻儿的思念,也有对脚下这片飞速生长大城市土地的茫然。城市的光影在他粗糙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他每月从微薄的收入里挤出钱,汇回老家,汇款单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总是他对遥远乡村生活最深沉的牵挂。
最令人心折的,是大哥贯穿一生的无言。无论面对集体时代的重压、分田后双重的付出,抑或城市边缘的艰辛生存,还是对兄弟几个繁重的学费,他始终未闻一声抱怨。生活的粗粝如砂纸,反复打磨着他,却从未能磨灭他眼中那份朴素的坚韧。这沉默是泥土的质地,是历史中无数无名者共同的语言——他们以无言消化着命运的粗粝,以沉默的承担诠释了最朴素的生存哲学。大哥的沉默如同大地,默默滋养着万物生长却从不邀功,其中蕴含的坚忍,不啻是对命运最深沉而有力的回应。即便在城里安顿多年,他依旧保持着农民特有的沉默与勤勉,如同一块沉实的泥土,被时代的水流裹挟冲刷,却始终不改其朴素的质地。时至今日,他依旧保持着农村生活的习惯,简单简朴,纯朴纯真,善良沉默,年纪大了很多时候会沉默不语,这沉默里流露出对土地与过往岁月无尽的眷念,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地刻入我们的心底。
回望大哥走过的足迹,从田野到城市,从集体到个人,其生命轨迹不单是个人命运的缩影,更映照着一代农民在历史巨大变革中承受的集体命运。他肩头扛过的担子,是家庭存续之担,亦是国家转型之担。在宏大的历史叙事里,大哥这样的无名者常如尘埃般被忽略,然而正是无数“大哥”以无声的脊梁,撑起了家庭、也支撑着时代前行的天幕。他们沉默的负重,是时代得以昂首前行的真实基石。他们是乡村集体化时代里弯腰耕作的少年,是联产承包后顾全两头的顶梁柱,更是城市高楼下挥汗如雨的建设者。历史书卷的宏大章节之间,正是无数这样无名的身影,用汗水和脊梁填充了字里行间的空白,默默承担着时代前行的重负。他们不是历史聚光灯下的主角,却构成了时代最深沉、最稳固的基石。
大哥如一块无字的碑,在时间的长河里默默矗立,他的一生以无言的姿态写下了最深沉的注脚。这沉默并非空洞,而是如大地般厚重,凝聚着对家族的无悔付出,承载着历史转型的无声阵痛。当时代高歌猛进,我们当俯首倾听这些沉默者的心跳——他们用生命的全部重量,在喧嚣之外,为世界奠基了最牢靠的根基。这块碑没有铭刻华丽的颂词,它的碑文是无数个沉默的清晨与黄昏,是汗水滴落泥土的痕迹,是肩头被扁担磨出的老茧,是汇款单上工整的笔迹。它的材质是最朴素的泥土与血肉,它的重量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承担,它的位置不在喧嚣的广场,而在我们心灵深处最寂静也最柔软的角落。
大哥的沉默,是比任何颂歌更震撼的回响;这无言的碑,终将以其朴素的重量,铭刻于历史与人心深处——它提醒我们,真正的丰碑,常在喧哗的背面默默托举着世界。当城市灯火璀璨,当乡村炊烟袅袅,当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请记得俯身触摸这大地的温度,感受那源自无数沉默脊梁的、无声而磅礴的力量。这力量支撑着过去,托举着现在,也必将无声地延伸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