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不见了,一水的楼房剥夺了脚下的熟悉,走进楼群亦没有找到清真寺和那套民居,向人打听,得知它们被拆除,仿佛自己被肢解,身上填满泥土,压抑窒息,两腿发软坐在路边一个水泥墩上。仰起脸,努力控制着不让眼里的东西往外流。
一
十岁那年的初冬,我给亲戚家送豆子出来得早,而班车要下午才开,就想看看县城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结果绕到了西后街,莫名其妙地走进一条胡同。胡同狭窄泥泞,坑洼的边缘挂着薄冰,脏水散发着霉臭。挑着露出的地面跨步,有时倒不开脚就只能踩上垃圾,几个弯后出现一堵矮墙,踏上早就形成的墙豁眼前一亮。不足两间房的空场,平展、干净,好像撒着阳光。地上有扫帚的刮痕,但不见人。北边的院里露着白色的园顶。往前又是窄巷,路面铺着红砖,干净的空气中有几分清凉。右边是高大的红砖墙,左边是民居,一溜的灰瓦土墙,在某一座院外,我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盯着虚掩的两扇旧木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不敢往里看却也不想走,直觉有股温暖的风在周围盘旋。
后来写作文,我把那天的经历拟进了《一件小事》写得很顺,不知不觉用了四页作文纸还意犹未尽。老师直夸好还拿来稿纸让我誊抄投稿,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因其陌生而无措,就问家长怎么办,回答是,“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于是我拒绝了老师的提意,也没有顾及所谓的意义,还在校会朗读时故意把“从”念成“人人”,又成功将自己包回弱智。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由哄骗到不屑,还在一个夜晚递给我一小碗水,我喝完就哑巴了。第二天上学,老师发现不对劲,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白茶缸里的汤药跟我比划说:“喝了它就好了,不要让别人知道。”连着喝了两天,嗓子确实舒服了许多,她也起了疑心。为了不连累老师,第三天课上老师又来叫我时,我低着头假装听不见,等老师转身还使劲瞪了他背影一眼。因为我知道会有人把我的情绪转给她,而她专门祸害对我好的人。
舌头像块木头,用手拽都没有反应,整个人也跟着发木。渐渐的声音也远了。我更愿意一个人呆着。
在西屋的房檐下有个灯头,过年的时候安上灯泡,给院子增加亮度。平时不上灯泡就那样闲置着。有一天,我发现里面黄色的铜片是翘着的,就用手指去按,“酥”的一下,还挺舒服,索性使劲往里抠,这回眼前一黑,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窝在窗口,脚上登着一只旧黄胶鞋。活动活动胳膊腿,它们还在一起,站起来也没问题。一切正常后才意识到舌头软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趁人不注意时在嘴里偷着练。终于在几个月后,能重新发声。她又拿出皮套,让我睡觉前勒在手腕上,说越紧越有福,早起再拿掉,于是我的指缝里开始“长木刺”,干活很不得劲,当手臂越来越“胖”并溢出红线时被父亲发现才停止了“游戏”。诸如此类,罄竹难书。
勉勉强强上完高中,去乡中代课。到县教育局开备考会期间,我想买本英汉词典。快走到新华书店时,陡增熟悉的感觉,两脚不由自主地拐进胡同。原来那堵高墙是新华书店的东房山,也自然知道了有白色圆顶的地方是清真寺。但不想往里走,只站在拽住腿的地方,略低下头。土墙换成了红砖,陈旧的木门上翻盖了门楼,门半开,院里干净。目光越过墙头,窗口处有点暗,没人也没有声音。
从那以后,只要进县城,我都会去新华书店,没钱买书只闻闻墨香,出来就到东边的胡同,从街口往里三四户站住,感受莫名的熟悉、悸动和踏实。直到有一次身后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进去看看吧!”才意识到自己被注意,并有被窥视秘密的窘迫,便迅速转身离开,再也不敢去了。
二
很多事都不清楚,特别在吃过有特殊味道的饭后,脑子就混沌。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活成记忆新人,更把她当成了没有爱的亲妈。
父亲去世后,我一心一意地伺候她,村里人都说她有福,她很得意:“我偷着观察过,她买菜不问价还总买年纪大的,知道她善良就有了主意。那天看着他走上正街估计不会往回返了才过去敲门,她以为是她爷们忘了拿钥匙颠颠地过来开门,一看是我就愣了,我没等她反应过来直接进了屋。妈的,八仙桌边还摆着两把椅子跟个员外似的,里屋挂着门帘,那个讲究劲地。当时更坚定了把他撬过来的决心。我拉着两个孩子跪下的同时在他们大腿里各掐了一把,然后和他们一起哭,求她给我们个活路,她忙不迭地拉我们起来还拿糖给两个孩子吃,我一看有门便求她离开,要不就告她男人强奸让他丢官坐牢,她果然犹豫了,接着我像大姐似的给她摆一个女人带孩子的难和有后爹的坏处,表面是说我其实是吓唬她,看她懵了又跟着保证会把她的孩子当亲闺女养,只是一条,必须由他抱到我跟前。没成想,那傻子竟照办了。”她在啧啧赞叹中越发忘形,“我就知道,这孩子在哪他在哪,可她在这又随时提醒我。”有人想说什么她突然怒了,等人们走后她正颜厉色地,“我把秘密带进棺材也不会告诉你!”我不明白,也不敢问。
终于,她带着聒噪去了另一世界,失去桎梏的我跌跌撞撞地适应自由,没了毒药的干扰大脑开始清醒突显一些画面,生动到逼真,怕忘了,就记在纸上。写完会有片刻轻松,像减了脑容,但很快又有新的记忆填充。剥蒜一般,去掉外壳露出瓤,实在是辣眼辣胃更辣心。当最后一个剥完,真相出现时,整头蒜已经支离破碎。所有的苦痛集中发力如千斤石瞬间压顶,再也支撑不住,世界变了颜色。
我不后悔为她付出的一切,只是气自己、不原谅自己为什么那么傻?不能相信更纠结怎么会有那么恶劣的人性。我敬她、爱她,行佣孝母,用世上最神圣高尚的词叫了她三十多年,却没唤起她半点良知,甚至为了看我想不明白又切肤之痛的样子,很多细节都是她亲口说的,蹦豆一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会思考把它们串起来,才发现那些是真的,也更证明了她噬血的本性,所以请原谅,只能以“她”代之。
人是部特殊的机器,如果能量不够支撑思维运行,信息的符号就会假寐以等待复活的契机,或者等大脑有了词汇基础,才能把曾经的点划组织成语言。面对突然出现的记忆,我需要求解证实,更用了二十年时间,消化伤害,纠正她灌输的错误。在重构意识的过程中,身体也进行了重组,曾经的伤痛从头到脚又疼过N遍,心总像浮萍汪着数不尽的委屈,直到想起母亲……
三
母亲他们一班知青刚下来时,没见过扫地风炉子,把报纸、木柴、煤块,一股脑扔进去,却怎么也点不着,七手八脚又吹又扇也不见火苗。
父亲那会儿分管知青工作,发现知青宿舍狼烟四起以为着火了,拼着命地往里跑,结果被救出来的知青看着彼此的花脸乐得前仰后合。父亲没有笑,他清空炉膛,用报纸引着细柴,再放粗柴,最后才把选好的煤块倒进去,火旺得烧红了半截炉筒。一群刚离开家的孩子从暖和起来的屋子里感受到了人生的温度。
母亲看见了父亲的勇敢和担当,而父亲生炉子时,只有母亲在一旁看着还偶尔帮忙递根柴。后来,他们有了感情,租了房子,有了我。
那屋很小,没什么摆设,暗色的墙皮。炕沿处有个清漆的大木箱。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拿回一把精致的锁教母亲使用。我在旁边看得真切。第二天,学着父亲的样子找到那些符号,它就开了。母亲很惊讶地喊:“那个不能玩!”我挑衅地抓着它趴到炕里。
父亲回来后,听母亲告完状,就凑到我跟前抬着脸问:“丫,又得什么宝贝了?”我把手从身后拿过来擎着锁显摆。父亲不失时机地,“给我看看。”他假装欣赏的同时抠动了边上的齿轮,“坏了,锁上了!”
我接回锁,在他抠动的地方反着转一下“咔”的一声,然后有点骄傲地递过去。
父亲的眼睛一亮,没有母亲那样夸张的表情,很镇定地把锁放在手心,对着我抠动了两行齿轮后:“又锁上了!”
我还是照着原来的样子转回去。然后是三行、四行,父亲好像不耐烦了,反复打乱次序后丢给我。
强烈的好胜心压制着紧张,我捧着锁按着一个方向一下下抠动齿轮,在第一行找到相应的数字x,又从第二行、第三行开始,到最后的x出现时,心中的锁扣随着“咔”声一起打开。这次我只是让父亲看看就转身掀开窗台上的纸盒把锁放进去,盖上。
父亲说:“哦,这是你的宝箱啊,明天,爸给你弄个好的!”
母亲说:“可别宠没边了,要啥给啥还行?”
父亲嘿嘿地笑着说:“这个就给她玩吧,明天再给你买一个!”
父亲重买的新锁不好看,母亲却喜欢的不得了,把那个黑疙瘩挂上箱子的撩吊,锁好,拔下白亮的钥匙装进裤兜,很神气地宣布:“这个是我的!”
母亲个不高,穿的衣服可能是蓝或者灰,总之没有花。
父亲又高又帅,每次下班到院里就喊:“丫头,爸回来了!”
这时,邻居会打趣:“叫哪个丫头呢!”
接下去的谈话,我就听不懂了。
吃完饭,坐在炕上,父亲像棵大树,我和母亲在他两边像树杈,他说,“有你们娘俩,我这辈子值了!”
再一次看见那把锁是上初一的某一天,它赫然出现在西间地上的临门位置。金黄色、小巧玲珑,右边的齿轮镶着红色、绿色的珠子,崭新的放着晶莹的光,浑身没有丁点破损。研究了半天也没有眉目。不忍心这么漂亮的新锁白瞎,就拿着它去找父亲。
父亲说:“你把它打开。”
我说:“这是密码锁,没有密码打不开。”
言外之意是希望父亲给密码,可他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缩身躺回炕里不再言语。
没有密码的密码锁就是废物。
如今,才想起那串数字,而父亲早已作古,密码锁更在尘埃中消失,所幸还长在我心里,永远。
四
数字可以随意组合,而日子却不能随便。
解放初期,县梆子剧团由草台班子直接转正,人的思想还在旧世里打转,但是迫于形势团长不得不把外室养在乡下,想起来了才去一趟,平时就靠熟人捎点嚼谷。我父亲就是下乡时帮着送了个袋子。关于他们的故事,父亲说只是看在团长的面子,才带着补助去她家派饭,因为那两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太可怜了。而她的表述更像是父亲处心积虑,甚至那一儿一女都是父亲的。总之是过了些日子,那个外室就找到了我们家里。母亲一气之下撂下离婚协议和我,走了。据说是躲进了清真寺,由于它太显眼又在家附近,还因为母亲不信伊斯兰教,以前没进去过。所以父亲找遍了除它之外的角角落落,也没想到它。最终不得不带着我上班。我开始没有钟点地哭。
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捅了捅炉子关上门窗后倒在床上,两条腿还在床下耷拉着。少有的严肃让我不敢吱声,坐在一边默默地叠尿戒子。过了一会儿,感到头沉,继而发现屋里灰蒙蒙地渐黑。我推父亲,父亲不动,再推,还是不动。想用哭叫他,可他始终闭着眼睛,我感到了恐惧就死命地哭。门突然被撞开,几个人冲进来招呼着打开窗户,又忙了一阵,父亲才起来,说不想活了!那些人让他看看我。同时有个小个子男人劝他:“你现在的条件不比她强多少,她算计你还不是因为爱你吗。再说得有人看孩子,你才能上班。”于是父亲借了件军大衣,用围巾把我捆在胸前,我们一起去了她那里,后来又搬回了父亲的老家。
五
我们回老家的第二年春天爷爷就去世了,各种节目,人客不断,我的待遇也被暂时提高。有一天,一个清爽的女人在院墙根埋下东西,然后把着我在那上面撒了泡尿说:“好了,这就算是你栽的!”
现在忆起那人的样子和临别时强笑的表情,相信就是母亲。而且一定是从前梁走的,因为那段路同样拴过我的脚;因为那样母亲能随时转身看到有我的院子。试想柔弱的身躯貌似坚强地在梁顶回头一瞥,然后瘫在背人的沙窝泣不成声。没人安慰,只能自己擦干眼泪,在树林里等到天黑。然后在村子外彳亍,心力憔悴地仰面叹天或低头问地,在多个沟堂、沟口,和坎下、坝上留下了母亲的磁场,让女儿在无着时有个坐下的地方。我能找到准确的位置,凭的是感觉,哪怕经过或者匆匆地看上几眼,都能感到熨帖。母亲肯定是没有听到我的哭声才放心的。事实是从到了她跟前我就不会哭了,那像是天生的识别,哭是宠溺的产物。
花根花很皮实,无论她怎么踩踏、祸害,都不误花期。到我成人时,已经老大的一丛。杏黄色的花瓣,婀娜的身姿,毫不保留地袒露着的黑点像结绳记事。父亲曾偷偷问我:“喜欢它吗?”而我的回答是违心的,其实我喜欢得不得了!只是怕父亲说漏嘴,让她知道,花就保不住了。
在记忆的浮光掠影中回到上高一时的一天中午,我从姑姑家出来路过镇小,蹲在外墙根儿的一个人很突兀地说:“你长得像姑姑。”我愣了一下,她又说,“你今年十五。”我本就自卑,从心里抵触卑微的样子,而那人卑微至极,从此,我便不走那条道了。那人应该是母亲。还有一次,我被同学领到一个院里,母亲乍着两只手迎过来就问:“你妈对你好吗?”这话戳了肺管子,我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好!”便转身离开。同样的不知道母亲是谁;同样的什么都不明白,但是那天的夕阳好暖啊!还有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和一身蓝色的旧衣服刻在了记忆里。也是从别人的话里知道那个院子是母亲舍脸借的只为要给我做顿饭。后来收到的磁疗护膝和面包也应该是母亲买的。作为人女要后悔的事太多了,所谓“后”既已过去,凡过去者都无法挽回,于是在羸弱的基础上淤积成疾,如果痛能换来母爱我愿以痛为食,把歉疚凝作花瓣上的黑点,奉于天地,昭昭我心。俗称的花根花正是百合的一种,它带着母亲全部的祝福。
我在浑然不觉中享受母爱,更愚蠢地认贼为母,还在她给改的岁数上一错再错。到四十四岁那年哥哥告诉我:“你今年四十二。”才和父亲五十一岁时说的,他三十三岁时有的我对上,也才解开所有疑惑。
父亲过得不幸福,特别在生病后,都是我照顾的。不知道母亲后来的生活怎么样?希望一切都好!如果可能,我想走过去远远地看看母亲。或者把母亲接到身边。每每这时都心塞头疼,惭愧想不起母亲的名字,不知道母亲在哪?
崽幼少常识 问道虎狼群
炼狱数十载 祈慈沐天恩
太阳把热闹撒给万物,月亮为了宁静包容的黑暗成了它如影随形的噩梦,星星们左一嘴右一嘴的议论架起了真相的轮廓。世界很大,大的不着四六,经常找不着方向;世界也小,小得如那小院,只盛得下我和父母三个人的宇宙。
宇宙幻化,天地浩瀚。看过世事的月亮依然静谧、安详,晖波附于清露。清露随月光滑下,吮一滴抚慰炙热的伤口。恍惚间,那屋搬上了月亮,而月光把我拢进了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