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千零三年,我赶着时髦学上网,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吃饭都坐在电脑椅上。整天和陌生人闲扯,后来就觉得跟陌生人出门也应该行。于是坐火车转汽车,最终和六个网友在无名小村聚齐。原来取名花花绿绿、婀娜多姿的都是男的,反倒如我网名凶悍、头像胡子拉碴的是女的,鉴于相互的不诚实,便没理由责怪对方,彼此尴尬地笑笑算重新认识。分别来自不同的城市,为了自然风林凑到一起是缘分,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忽略了心里那点隐隐的不安。
关于原始森林仅限于从网上得来的资料,到了跟前,才发现它是个庞然大物。没有图片上的壮美,也不似郊区树林那样婆娑。透过层层树干只有不见底的深,重叠的树荫下不是微凉而是阴森得有点瘆人,身上的热汗变成了鸡皮疙瘩。失望都写在了脸上,却没人肯承认。为了壮胆而加大的音量无法掩饰心虚,更像老化的青苔,飘忽没底气。直到适应了环境皮肤开始温热,才感受到空气的澄澈。那种富氧的一尘不垢的纯净将人完全融化,甘甜由鼻入肺,心旷神怡,不约而同地禁声,享受空灵。
一股奇香沿着空灵的边缘渗入,想不起来是什么,一时间无法归类,只觉淡薄中有浓郁、清雅里又窜着热烈,似湖面皱起的波纹,真相只在中心的水下。攀着波纹,拽着香气,豁然的眼前一亮。不知怎样形成的空地像天井,阳光直射到灌木后的一块石头,石头周围开着湖蓝色的小花,花瓣娇嫩轻盈,在它们的簇拥下扁平的石面很像小床。看着舒服,腿就犯懒。本来只想坐一下,结果温热吸引着手去触摸,接着侧身躺下,然后仰面,睫毛拢住了一抹明艳。
等凉意催开双目,阳光已经躲过树梢,周围异常肃静,急忙起身走出来,不见同伴。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却没有信号,好像一下子进入无声世界。周围空落落的,借用喊声填充,以为它像磁铁能吸来许多语声,等把网友的名字都报完,世界又恢复了宁静。回想之前招呼大家着,是他们没听到,还是没在意?不论哪种情况发现少人一定得找,何况要回营地也应该走来时的路,保险起见决定放弃后面的旅途就地等待。也是舍不得那些花,从没见过的花型、从没闻过的香气,多欣赏一会儿就跟捡了大便宜似的。此时,花圃中的石头犹如小船,泛舟湖面浮想联翩。喉咙里自然流出歌声,歌声可能不够婉转,但我尽量让它嘹亮,唱给旷野的歌可以无拘无束,同时也想给返回的同伴使动静,好让他们早点放心并发现我。
唱了得有一个小时,还没听到同伴的脚步或喊我的声音,但相信他们正在路上。甚至感激他们给我时间把花的细节再次分割、整合。只是另一株湖蓝有点复杂,错综着,总被什么冲散。抬头撞到森然,它们以不可挡的架势打破寂静,碎片飞溅,催醒心里的草,草棵疯长,搅得我意乱如麻、目无焦距,失了花的美丽。走出来,四下里撒么,渴望同伴就藏在哪棵树的后面,会倏地闪身出现,可惜没有。于是感到委屈,喊声里掺进了哭腔,被世界吸收后细弱地回返,还是自己的语声。进而不知为何的愤怒直冲脑门,歇斯底里地,一声比一声发自肺腑,嗓子都喊劈了,始终没有回应。被遗忘的尴尬把掉队的事故扩大,情感在无边的林海里成了孤岛。懊悔和抱怨像毒汁泡发着先前的不安,顿觉危机四伏。残存的清醒迫使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的大脑显现出简单的路线:进森林前先过了一个梁又一道涧。可地上没有路,树又长得差不多,只能凭想当然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见到一片熟悉的湖蓝色小花,中间还有块熟悉的石头,石头上似乎还有我的体温,不甘心地把脚伸进一个脚印,严丝合缝!
仿佛踩到了火山,蓝色的火焰又像涨潮的海水逼着我倒退,最终被树干截住。身体借着惯性前倾,竟吓退了蓝潮,随手抓住胸前荡起的东西,原来是自己的军用水壶,拧开壶盖一通牛饮,壶底朝天才缓了口气。水喝急了,有点头晕,想坐下休息又被硌疼,这才发现还挎着相机。它像手电筒,立刻照出了亮光。揭开皮扣,看到密封的镜头盖,忽又觉得陌生,没有拿出来的记忆。懊悔到了极致又开始解劝,即使照了也不能马上看见,因为它不是拍立得。莫名的情愫像锅底的气泡未及冒头就灭了。惯有的低血压和低血糖剥夺了思考的力气,脑仁变得麻木。失败的尝试也让我失去自信,只能守在原点;守着渺茫的希望。靠住树干,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香气袭进鼻孔,转过头去只见漆黑一片。托在掌心的Tcl始终没响,显示信号的长条格还是空的,不死心又拨了几个号码,依旧盲音。好在电量充足,估计能挨到天亮。捧着它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由20:03开始长,周围的黑锁着眼睛的余光。仿佛在老虎嘴里,尽量将自己蜷缩到不碍事,又不能被吞下。电影、电视和书里关于恐怖的画面,赶趟似的往出挤,想象着自己该适合哪种时,突然听到“沙沙”声,声音急速、平稳,而且越来越近。试探着伸出胳膊,却看不见手的位置。脑袋“嗡“的一下,跟失去判断力的女主一样,“啊啊”地喊着开始疯跑。
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抬头看见天空,才意识到出了森林,那个声音也没了。微风吹过,脸上行走着无数的刀片、脑门肿胀,想摸摸,又发觉手上黏糊糊的,就势在衣襟上擦了一把,居然碰到了手机,想不起来是怎么装进去的,反正它在。保险起见不再往出拿,也害怕光亮会招来不测,险象环生时,融进黑暗是最安全的选择。想喝口水浇浇嗓子里的火,挪过绕在肩膀上的水壶,摸着拧开盖,凑到唇边只有点点冰凉,不及入口就没了。此时竟不知该怨谁,气急败坏地将水壶甩到后面,岂料又勒住了脖子。和死物置气受伤的总是自己,只得好声好气地把它挪回胸前和相机做伴。张开嘴灌几口凉风,以慰籍萎靡的神经。
虽然还是黑,但能看到天,天上有星星,勉强找到叫北斗的七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头是北,使劲地想,才记起来上学时就没记住。绝望地瘫倒像坠入枯井,困意如被释放的囚徒疯狂地袭卷全身,迷迷糊糊地听见眼泪掉在叶子上“吧嗒吧嗒”响,继而又听见“沙沙”声,声音从背后袭上头顶,要被它吞没的瞬间后腰被捅了一下,猛地弹起来。脑子划过一道闪电,猝然明了:不管哪头是北,只要按着北斗中的一个方向走必不会转圈。
阅过硕大的勺头,我盯住了“勺把”的尾巴。脚趾通过鞋底抠着地面往前蹭。直觉抬脚会倒下、或者飞出去离开地球,亦或者跌入深渊。小腿的羁绊更像是拽着飘忽的身体,帮助它保持平衡。不敢停怕恐怖追上;更不敢出声害怕惊动潜藏的凶险。是倔强和被逼出来的坚强交织成的力量,也许就是单凭意识在走。
渐渐的,勺子到了头顶。料定上不去,也不敢倒着走,我杵在那仿佛又一次被抛弃。
站着睡着了,身子一侧歪猛地睁开眼睛,瞅见前面有两颗星星。抬头看其它的星星还是那么远,恍惚自己是在天地的尽头。正待寻找结合处的闭塞和混沌,竟有东西掉进眼里,杀疼。使劲眨也没用。只得抬左手抹了一把,顺便抓起脸颊的头发,“呲啦”一声。右手也在脸上揭下一层,像卸了盔甲,顿觉冰凉。凉意通过面肌渗进大脑,挤走迷糊,突然明白了那两颗不是星星。搜刮认知储备以为是狼眼,竖起耳朵没听见狼嚎,再仔细看那光不绿,而是昏黄。昏黄的闪烁很容易联想到灯火,而有灯火的地方必有人家。希望像发动机,输出的能量撞开了一堵无形的墙,居然能分辨模糊的隆起,抻直了胳膊,拨开障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越来越清晰的光源周围泛着虚弱的彩虹圈。我揉揉眼睛确定是真实的存在,不由地倒抽了口气,闭住嘴巴,让气息从鼻孔溜出。脚步极轻怕扑灭它,又急快唯恐它跑掉。
走上台阶,推开柴门,来到堂前。堂内的桌上点着一对红蜡烛,烛台旁有香蕉、苹果,和一盘花花绿绿的圆馒头,想当然地认为是庙,顾不上看案后的佛像,三步并作两步扑跪在案前实实在在地磕下去,心中无限感激神庙的存在。抬头看见有青烟在香炉沿缭绕,就想从跟前的一撮香里取三根续上。手在空中晃了半天才落地,却怎么也分不开更拿不起来,索性够向近旁的香蕉。
“那个不能吃!”就在我的手接近香蕉时,一个声音炸响,但语气温柔,“这有吃的。”我失魂似的跟着那个影儿来到另一个屋子。
影子拨亮角落的马灯,掀开锅盖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热乎乎的,咬一口像红薯长得又像土豆。吃到胃里暖暖的,热量向四处发散抽走了筋骨,身体软塌塌地,头一偏,有种东西飘忽忽地移出体外,不顾一切地放下了一切。
窸窸窣窣的声音叫醒耳朵,眼皮像沉重的帷幕,不情愿地抬起。模糊的黑影逐渐清晰成两个年轻的面孔,其中一个转身离开。
“起来吧。”随着清脆的女声,一只涼滑的手攥拄我的右掌,脑袋被另一只胳膊掫着坐起来。一碗水送到唇边,清凉润开喉咙,落到肚腹又冲进血液,叫醒了大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你的衣裳破了。”她从身边抓起衣服递给我,“缝的不好,将就着吧。”
纯棉登山服的黑色上染着很多不规则的绿和硬撅撅的血渍,还有一道道针脚。不用说之前的样子肯定像个乞丐。穿好衣服看见脚踝和脚心都是花花搭搭的黑褐,站起来走了几步,活动自如并无疼痛。“没事了。”还是那个女声。她穿着黑色宽袖阔腿滚边的衣服,彩箍一样的东西裹着头发,面庞清秀,眼珠黑黑的像水晶,鼻梁挺直鼻头浑圆,嘴唇略厚但唇线完美,口齿清楚。
所在的小屋宽有一米多,纵深差不多两米,高也有两米。墙面黝黑显然是灶房的杰作,但无浮尘说明主人很勤快。地面干净。窗台上晾着炊帚,门口空着,贴着门口的左边有个石槽,石槽里装满了水,水正从外侧凹槽流出,凹槽右起有一米多高的院墙延伸大概四五米至另一边的柴门,抬头见一米多宽的廊檐。脚下的地板和墙面都贴着石纹壁纸,浑然天成。在院墙和地板连接处的一溜新土上长着几点湖蓝,颤巍巍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你昨晚太吓人了。”女青年的话使我确定只是一个夜晚,却还像在梦里。接住她递过来的相机挂上脖子,它落下的地方还有记忆在彼此打招呼,又接过手机,才含含糊糊地说了谢谢!觉得有必要介绍自己,但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尽管受人恩遇也难免心存芥蒂,于是遮遮掩掩,无非就是强调我的同伴随时都能出现。看着对方犯怵又狐疑的表情,我略带怨怼地指着墙根的湖蓝说:“休息时去看花,没听到他们起程。”
“这是灵药!”女青年不满我的态度,“你的伤都是它治好的。”
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赔上笑脸问:“它叫什么?”
“野花。”回答得轻松随便,跟之前的庄重截然不同。我不甘心,这么神奇的花不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吗?回答还是肯定的,像甩出一串珠子,干脆,不容置疑。
想抚弄湖蓝以表达歉意,竟看到两只黑褐色的魔爪,回流意识跟着它屈伸肯定是自己的手,同时也感到脸皮紧吧,环顾四周没有镜子就走到水槽边探过头去,一张大花脸吓了自己一跳。女青年咯咯咯地笑了一会儿,抹着眼角的泪花说,“一洗就没了。”
本想把脸直接放水里,可见她紧张的样子我转而先在凹槽外洗完手,又捧起流出的水扑在脸上,洗完脸的水再由脚归到石墙下的排水口,如此往复几次后手脸脚都干净了,只剩伤口还有点赭红。看着墙根处的湖蓝,再看看女青年妙曼的身姿,忽然福至心灵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仙女,而这神奇的野花就是仙草?带着玄幻开始游历“天宫”。
挨着厨房是间大屋,此时才看清所谓的香蕉、苹果都是琉璃件,烛台干净,三足炉里的香已燃至少半截,旁边没有待点的香。后面坐着侧身雕像,细眉大眼、鼻梁挺滑,嘴角含嗔带笑似有翕动、盘在颈后的发髻浑圆端正,立领、右偏襟大袄,纽襻上的细纹清楚一致。双臂碾过膝盖,两手的纤纤指搭着藤编笸箩,笸箩里有几绺彩线和黑白两个晴纶线轴、一个泛着包浆的针板。我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
“就用这针线给你缝的。”女青年正把我盖过的彩条家织布放进雕像身旁的石柜,随手捋了捋里面的红被子。她心无旁骛地笑着为我解惑,声音单纯清澈。
雕像的右边有个刻像,线条简单纹路清晰,头顶挽着很小的发髻,眉眼上扬,山羊胡飘着,小袄短袖,左手握烟斗,右手拿点捻,与雕像成直角坐着。和谐温馨的画面像是进了谁家来串门。房屋通体青灰,在特立独行中又显典雅、大气。
随着外面的响动,女青年羞笑着飘出门。我跟着出来。看见男青年放下一捆新柴,又将它和门里的干柴换了位置。那是大屋的另一侧,空间小,放着锹、镐、锄及劈柴的铁架、斧头。旁边,也是和水槽对应的壁上还有一个放鞋的凹槽,男青年把自己的黑布鞋紧挨着另一双黑布鞋摆好。靠里的运动鞋是我的,灰土掩盖了原来的白,还印着花花搭搭的褐绿,显然是昨天的杰作。
女青年用手扑打着男青年身上的土,并摘下沾付的几片叶子。男青年穿蓝裤子,蓝色短袖小袄,五官端正、黑瘦干练,他一边扭动身体,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水果放进女青年嘴里。女青年飞出幸福的眼神并甜蜜地咀嚼,嘴角露出紫色的汁肉。他们亲昵的表情正是神仙都羡慕的凡尘情爱,加上并不辉煌的环境满足了俗世的条件,我不禁哑然。也就无心再听他们的情话,反正一句也听不懂。
将头转向外面,猝不及防和绿撞了个满怀。那绿泛着油光一滚一滚地涤荡着眼睛,心也被劫掠仿佛置身画里,忘乎所以地躬身低头,却见立陡的岩壁,像梦里突然跌落,失重感迫使手脚失矩,脚后跟撞在墙上,疼痛刺激神经有了瞬间清醒,才发现这是凿在岩壁里的房子。与此同时也觉得整座山悬在空中,自己轻如鸿毛,哪怕微小的动作都会引来不可预期的后果。屏住呼吸,生怕喘出的气会把他们吹飞。
女青年走过来,紧张地看着我的脸,温柔地拉我席地坐下。男青年开始劈柴,一下一下像敲天鼓,鼓声为生命壮行。我蜷缩着准备随时坠落轮回,也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却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眼见着男青年在挥动斧子,而房子并没动,我们也都安好,提在嗓子眼的心开始往下挪,透出一口气,耳边嘤嘤嗡嗡的声音也远了,这时才听见女青年正娓娓地讲述。
从前,那边的寨子里有个叫花的姑娘,漂亮得无以伦比,提亲的特别多,可她心属叫贡的青年。贡是随父母逃荒来的,家里除了几亩薄地就靠他在驮队的收入,一次运货时意外掉落悬崖,据说崖陡有万仞,没有生还的可能。花知道后就不吃不喝,父母听了巫婆的话,把她许给了山外的人家冲喜,结婚那天她逃下花轿跳了崖。半年后,贡回到寨子,原来他被采药人救起还治好了伤。
花的坟头已经长草。贡木纳了两天,来到花跳崖的地方搭起了窝棚,从此山谷里传出砰砰响。声音粗犷笨拙,如心底的呐喊让人不忍听。因为贡没干过石匠,虎口常被震裂,手掌也净是血泡,一钎一锤只一个白点。一年后,崖壁长出天梯,贡有了笑脸,开始种粮食和蔬菜,还养了鸡,把这一片拾掇得像自家的院子,偶尔还回村里看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渐渐地贡的头发白了,身体像打弯的面条,铁与石的撞击越来越清脆,由咔咔到嚓嚓如泣如诉,抑扬顿挫得像甜美的歌。
山口的人家听着那声音过活,起床比报晓的鸡还准,下地、吃饭、睡觉都应着他的节奏。这凿声在某一天没有响,人们感慨贡肯休息了,第二天没响,以为他终于干完了活。第三天不放心的村民走进石屋看见老人已经永远地睡去,面对雕像和他凿的一切无不动容。把贡抬下山和花做了夫妻冢。这里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圣地。
是纪念也是敬仰,寨里和周边村的人结婚前都愿意到这来,给他们的家添点新东西,也带回他们的祝福,就是桌上的那盘饽饽。特殊的材料用传统手艺做好,由新人带到这里蒸熟,再带回去放在喜宴上,大伙分着吃。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这里住一宿,有的上不来或者害怕野宿就在家里做好面食,搁下面摆一摆,回家接着办酒席。
我很庆幸遇到了这对青年,得知昨晚吃的就是那饽饽时,怕给吃亏了而有些不安。青年却说,每家都会在约好的数目上多出几个,为的就是答对不速之客。
送来祝福也带走祝福,这是爱的传承;爱的供养。故事在血液里偾张,脚下仿佛踩着厚绒地毯,再打量石屋更觉金碧辉煌,仿佛每一道凿痕都有温度,都在熠熠闪光。
厨房的里面略高,中间还有两个对称的石墩,显然是怕倒水更有力于储存粮食。灶台比窗台矬,既挡风又方便搁炊具。正屋的窗台凹槽里存有黑色木屑,石门坎边安门轴的地方亦有圆形凹槽。
经过物理分析、简单判断,似乎看见贡每天早起开门、做饭、凿石,或者下山种地、收菜,从下面上来、脱鞋,把鞋放好,再烧火做饭,至傍晚坐在廊檐下和花聊着天赏夕阳,然后关门掩户。
“咕咕”的声音从头顶飘过,却不见飞鸟。蓝天下,一席金黄罩着对面的山顶,顶下是浓绿的斗篷,壮丽得无以言表,忍不住举起相机。还没聚焦就传来男青年的声音:“这里照不出相片!”我没再尝试,讪讪地问他们姓名,说想记住有机会好报答。男青年嘟囔了一句,“还赖上了呢”,他的声音不大但得清楚。女青年善意地摆着手说:“没那多事。”
看着他们纯朴善良的样子,不禁融进贡和花的影子,于是从心里给他们取名后花和后贡。
后贡刷锅添水,盖好木锅盖,使一头带弯的烧火棍掏出灶堂里的碳灰,用锹把它们均匀地撒在院墙根。灶里填新柴,拿起灶边的两块石头用力一搓,火星打在干草上,干草蹿起的火苗点着了细柴,细柴火裹住了粗柴。火舌舔着锅底,余晖映红了一对年轻人的脸。
听说过火镰,却是第一次看见石头点火,稀奇中更叹服先人的智慧。特别光滑的石面说明就是贡用过的。现在的火柴和打火机放在山里都不安全且容易受潮、毁损,而火石即安全又能长久保存,更能随时启用,只需要技巧。
因为做饭,石槽的水位下降,岩溪在一小块突出前汇集、滑落。“叮咚”声从漩涡上跳起,带着古远的韵律滑过石屋的凿纹,和原色木桌、葫芦水瓢、灶火、青年汇成交响,经山谷落村庄,悠扬处人声鼎沸。
沸水举起白色蒸气。
后花拄着后贡的肩膀站起来,弯腰拿出背篓里的叶子包打开,把里面紫的、绿的、白的面片倾入锅中,用木勺翻搅着说:“贡经常给花摘果子吃,花看贡吃不饱就把自家的面条晾干偷偷送给他。后来,人们把这几样东西做成饽饽和面片带到这里。”说着就转身取下壁洞里的碗。
后贡的脸被火烤得通红,盯着锅里的水花说:“熟了!”
后花先盛满两只木碗,把它们送去正屋。后贡把三只绿釉白瓷碗盛满,又弯腰用烧火棍把火炭往里推,原来灶堂通着正屋石床下的洞,专门储存炭火。
后花回来,递给我一碗。后贡把另一碗端给后花。我不想打扰他们就走到廊下蹲在墙脚。轻轻地呷了口汤,甘醇!细品:糯中有涩,还有点苦,回味却又几分香甜。咀嚼和吞咽是真实的,而短暂的回味又令我恍惚,灵魂在清水煮面片和窍壳间游转。
仿佛看见贡在水池边洗碗,花站在廊下,顾盼生辉。她说了什么,贡答应着。他们有来道去地嚷嚷,声音时而很高像吵架;时而又声如丝管,婉约甜蜜。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小毛头,小毛头长成大毛头,背着红书包,牵着贡和花的目光跨过山梁。崖畔上开满了鲜花,大毛头拉着女朋友的手在花丛中蹦呀跳呀。
“吧嗒”一声,鼻尖冰凉,抬头看见廊壁上的水珠正摇摇欲坠,就仰起脸。思绪又回到了刚才……
那个毛头也许是个女孩,女儿长得闭月羞花。满脸幸福地领着女婿回家。花和贡拿出最好的食材,忙着做饭、炒菜。厨房的热气翻滚着,在廊壁上凝成一排排水珠。
水珠聚集、变大,慢慢掉下来,落在了我的眉心。
吃完饭,后贡拿来背篓,后花用里面带面渍的绿叶把饽饽包好又放回去,叶子很服帖,一看就是这么包着来的,上边又盖了一层叶子。后贡取下墙角的大块抹布,一边擦一边把所有东西摆放整齐。后花抡着笤帚仔细地刮着地面,墙根儿的灰却没动,说是留待下一对新人来扫。
想帮着干些活以示感谢,可我根本插不上手,又怕弄不好犯忌讳。面对纯粹的石屋和善良的青年,所有的语言都单薄无力,必须做点实事否则于心不安。意念搜剿全身,目光落在右手的中指。孔雀石还在,它不值钱却是目前最能代表我的东西。来到正屋把戒指戴在花右手微微勾起的中指上,抬头看见她在笑,我也笑了。忽然不想走却也知道不能留下,就到水槽边掬一捧水喝,又洗一回脸,顺便捋了捋头发,贪婪地灌满水壶,将湿手轻轻地沾过水面,留恋地看了遍石屋,有点依依不舍地对着墙根的湖蓝说:“再见!”
袜子在鞋窠里,带着黑红的血渍还没干,掏出来卷了卷塞进衣兜。学他们的样子光脚穿鞋。
几乎垂直的台阶大概有十几级,看着眼晕,想不起昨天是怎么“走”上来的。后花三两步就飞到了下面。我仗仗翼翼的抓着藤蔓,闭上眼睛,感觉是从天宫落入凡间。后贡摆好栅栏门,没转身,脸冲里,像壁挂似的撒手、落地,随即站直了,身上的背篓纹丝没动。
后贡冲后花笑笑,抬手抓住台阶左边的粗条扽了扽,“哗”的一声,绿藤幕布样地遮住了石屋,连台阶也不见了。若不是刚出来,绝不会相信这里别有洞天。突然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拍照,家是社会的最小单位,也是能放心的最大地方,它是特定的属有,不容外人涉足侵犯,保持清静是对石屋主人最大的尊重。一对白蝴蝶掠过,款款地向高处飞去。
肥茂的绿草吞噬了踩踏的痕迹,同时感到脚底湿滑,我紧跨了两步,走到干爽处。旁边有条旱河,以为沿着它能出山谷,事实是我们走上了对面的山坡,坡上的土坎像小型的梯田,一阶一阶的浑然天成,长满植物。到了山顶,前面还是山,远处山中间的空地有片人家,被白光笼着,温暖祥和。他俩顺着眼皮有意避开那个方向,低头往左。我刻意大幅度慢转身目光极速扫描,确定有屋的崖顶略尖,山背斜缓连着一条支脉,另一侧应该是谷口,而这边则延至脚下。
下山是阳坡,植被少。路像雨水冲刷过的河床,碎石嶙峋。要小心翼翼地踏稳才敢再瞅准下一处落脚。而他俩轻飘飘的如履平地,眼看就到山根了,我还在半山腰晃荡。心急走神踩了石头上的沙子,鞋底打滑,倒下的同时眼角升起一抹湖蓝。转过来,湖蓝就从右眼角移到了两波视线的焦点。它的叶子应该是凝冻的紫色裹着绿衣,外罩一层白色的绒毛,泛着琥珀的晶莹。而眼前的叶子跟抽尽了血似的干瘦灰白。本该亭亭玉立的植株趴伏着,用残命续开的花朵小,花瓣卷着边儿像是因为口渴而干裂的嘴唇。要不是熟悉的香气都不敢确认。我拧开水壶给它浇了点水,起身时发现它周围没有同伴,目光所及处都没有。这是块沙丘,它孤零零地长在那,怎么来的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亦未可知。心被揪着下沉,接着往上翻,引起悸动,眼前出现一层薄雾,我咬着牙继续走,却总感觉身后有东西拽着,最终还是返回去,在它身边蹲下用食指划出一个圈再挖成沟,就着湿沙子把它抠出来,捧到山脚下的林子边,找到一块土厚又基本背阴的树下,用手刨坑栽好,以它为中心,差不多一拃为半径垒起寸高的土墙,将水壶嘴冲下倾倒干净,又撅了几根带叶的灌木贴土墙插成一圈,即是篱笆也是想让它在缓苗期间能有个阴凉。
干完这些满意地抬起头,看见两对怀疑的眼神,才想到我有做记号的嫌疑,急忙说是怕它旱死了,并把周围尽量恢复原貌。正巧一阵风把薅的草吹进了沟堂,那里略显深邃。他们探头看了看,又退后几步审视被我破坏的环境,直看得我有点发毛,才不置可否地转身。
林子里的幽暗和“呜呜”的风吹树梢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有了前一天的教训,我调动全身的感官针对周围的一切,进而发现树的:粗细、鳞状,纵裂,疤痕都有差异,就连草棵、灌木也各有不同,像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了这些特点,脑子不再浆糊,且越走越清楚,无论怎样拐,都能记住身后最初的指向。
后贡搀着后花跨过一根横亘的朽木,好像朽木会张嘴咬了他爱人的脚。后贡只用目光确定我无虞后漫不经心地问:“石屋在哪边?”
我急于表现就很骄傲地说:“那!”
后花跟触电似的抖了一下,脸色煞白。后贡皱起眉头,用揉眼睛的动作掩饰失望和忧虑,些许的蜡黄划过脖颈,语气飘忽地夸我聪明。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抖错了激灵。石屋是他们的圣地,我的闯入使人为难了。善良让他们救助了濒死之人,但是怕我再次造访,也怕我说出去,那样就会有更多人来打扰石屋的清净,囿于涵养亦或是忌惮不好意思明说。但作为肇事者,我必须做点什么补救,很费了些脑筋又组织好语言,然后讪笑着说:“应该是我在山里误打误地撞上了一对修行的老夫妻,他们救了我又把我送出来。”
本以为这样可以敷衍石屋的事实,岂料后花和后贡异常惊讶,像看个没有心肺的另类。我很尴尬想辩解撒谎只是权宜之计而且我不经常撒谎,以维护个人形象,又觉得虚伪张不开嘴。而此时他们已经背过身去,步伐比之前更加坚定。再一次与无形中给我解围,感觉又欠了份人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意外地瞥见成三角形分散的湖蓝已经看见过一次。心里“咯噔”一下蹦出三个字“要灭口”,坚信他们不会迷路,肯定是故意带我绕圈。“唰”的一身冷汗。昨天的恐怖感立刻附体,各种不好的假设不听劝阻地往出冒,同时调集所有智慧和平生所学准备编一个悲惨的故事,并且要声泪俱下地博取同情,可是他们只关注自己的脚尖。我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草木皆兵。
后贡耳后的汗成小溪状流进衣领。后花用手帮他托着背篓,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怕我听见又怕我听不懂似的蹦出几个普通话音节,“再晚就会耽误婚礼吉时。”
这话打消了所有不好的念头,身体飘忽起来,轻松的心里照见了小人的丑陋,自觉惭愧之余,也竭力寻找帮他们割掉我这个包袱的契机。
又走了一会儿,后贡耐住性子再次问我:“石屋在哪?”
我立刻站住,觑起眼睛,抬着手转了一圈,而后坚定地指着反方向说:“那”。
果然,他们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而后走出树林。分手时,我把相机擩到后花怀里,不容拒绝地说完“谢谢!”转身就跑。跑出很远,确定没有追上来才停下,想回头但我忍住了。
按着他们说的,很快看到了梁下的公路,路边还有个岗亭。这时,我的手机也响了。
回来后,就和网络断了亲,更不提驴游的事。但相关东西一直保存着,包括那双袜子。它们是我不羁行为的罪证,也是有关石屋;有关爱情的勋章。每每看见都心旌荡漾,仿佛置身山野躺在温热的石头上,阳光恣意,徐徐的微风伴着悦耳的凿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