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

这场雨下得太久了，从小寒到立春，从年前到年后，那么好脾气，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它冲淡了光阴，冲淡了年味，也冲淡了我对春天的期盼。料峭中，诸如和风细雨、春色满园或花明柳媚的景象已仿佛与我隔了万水千山。日复一日，我等待着雨过天晴。

雨，却始终未停。年初二，风大，有雨，驱车回娘家。过城东、十里铺，一路衍生而出的情绪有些清寂，有些索然。

家乡位于湖镇溪底杜村。东南方向有名胜风景三叠岩，西边有社阳溪。小时候常往东走，穿过碧青的茶山、泥泞的公路，去三叠岩，去湖镇老街。大了却习惯于往西走，经过熟稔的村庄、清澈的溪流和广袤的乡野，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沿途是这些年来日新月异的变化，笔直的乡道，新式的民居，常见高铁从项村山呼啸而过，春天来临的时候，桃花开满了社阳溪两岸。

雨幕中红色的春联最为显眼，它们带着传统的古意黏附于院门两侧。此刻，母亲的院子里，桂树、香泡葱郁如旧，亦有七里香枝杈瘦削干冷，微风过，枝上清亮的水珠颤颤巍巍坠下，如一段时光，跌入岁月的长河。厨房一隅，母亲用砂锅在风炉上炖一碗热菜，掀开盖然后盖上的过程有些笨拙，我知道她的手用不出多少力气，印记里却还留着她之前做家务时惯有的麻利。彼时我们姐弟几个总喜欢围在灶头前，看她娴熟地烧菜做饭，冷不防还想伸出手去抓菜试吃，也不管下一秒是否就要挨上父亲的一个爆栗子……

那些时光如这场雨，绵绵长长地躺在记忆的深处。我鲜有这样缓慢的时候，便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母亲的风炉前，一边慢慢添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话。距离那场大病，转眼过去七八年，母亲不能恢复如前，幸运的是还可以自理，还可以推着一辆助力手推车踉跄走路，甚至还可以开始照料父亲的起居。曾经的她是怎样丰盛聪慧的女子，漆黑发丝，明眸皓齿，偶尔犟脾气，却始终温柔以待，待长辈，待子女，待年华。再看眼前的她，发落齿摇，行动迟缓，步履蹒跚。我有些心酸。原来有时候，我们终究敌不过岁月。

母亲做菜一贯好吃，我极喜欢她烧的青椒雪菜，味道鲜美，很是下饭；我也喜欢她做的腌萝卜，随手一切，一拌，滋味已是深刻之极。正月里人来人往，弟弟包揽了厨房里大部分的活，不让母亲上灶台，她便在一旁窸窸窣窣，添火，拿调料，或指导一二。母亲说，这样也好，可以不用烧菜做饭了。很轻的声音里，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失落。我望向母亲，她的面容有些憔悴，有些难过，却带着她自认为的最坦然的笑。

说到天气，母亲不以为然。她说现在拜年和外出都有车子，吹不到风，淋不到雨，很是方便，不像很多年前，路不好不说，只能走路或者骑自行车。我在她细碎的话语里走进她的少女时代，很多次她从湖镇下童乘小船过衢江，一路赤脚往游埠，那里是她的外婆家。那时候她并不是去走亲戚，翻山过水只为去摸一篮田螺，然后挑到镇上去卖。我置身其中，想象着十几岁的母亲曾经渡过的江，翻过的山，走过的路，哪一次也会有雨吧？会不会也像今天的我，这般厌烦天气，这般等待天晴呢？母亲笑，那时候，哪有时间管是不是天晴下雨？晒着太阳淋着雨都是小事，能不能摸上一篮子的田螺，才是大事。

母亲安静地说着那年那月，语气极淡，仿佛已自动过滤掉世间的贫困和苦难，连同那时候脚掌心的血泡、手上的老茧和摔破的膝盖，只留一种对往事的充沛情意。我听得心疼。关于母亲，自我懂事以来，我能够记得的就是她的勤劳、她的慈爱、她的隐忍，和她好脾气，她倾尽全力爱护我们，爱护这个家，最后，却终躲不过那一场病。好在，都过去了。多年以后，母亲接受现实，开始笑在阳光下。

午饭后，母亲坐在厢房里一边听越剧，一边微微打盹。婉转清亮的戏曲像一个素裙白衣的旧时女子，袅袅娜娜而来，穿过堂屋，掠过天井，满屋子轻舞水袖，咿咿呀呀的唱腔已蕴满旧年古意。时光缓慢。

我知道母亲喜欢戏曲，但眼前这般闲适，却实在与记忆中不太一样。想起小时候，每年春节村子里都会请来戏班子唱戏。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亲戚来了，朋友来了，连素日里不太走动的大姨公小姨婆也搭伴而来。母亲忙着招呼，免不了要烧一桌子的菜，要洗一大盆的碗。我们顽劣，从没想过要去帮忙，还早早赶去戏台前，追赶、嬉闹，然后目瞪口呆地看一场婺剧变脸。待到曲终人散，回到家看见母亲依然在忙碌，才内疚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也约母亲去看戏，看她沉溺于清悠婉丽的唱腔中，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迷上刷抖音，是母亲最近的事。弟弟说，每天下午母亲总和她的闺蜜们一起在院子里打开抖音，看新闻，或听戏。所谓的闺蜜，其实是住在隔壁的几个伯母婶婶小姨。此刻，她们亦如往常般不约而同来到母亲的院子，一坐就是一下午。世事变迁、家里长短、喜怒哀乐，无一不是她们的话题，说累了，便一边看抖音，一边开心地笑。

多么安和的瞬间。多么温暖的一幕。如春风十里，吹开我心中的阴霾。

这一天，年初四，壬寅立春。花苞藏在枯枝，草色尚在蓄力。雨未过，天未晴。

但万物已经次第睁开双眼，无数的生命在崭新的酝酿当中。隐隐约约，我看见漫山遍野的花映衬着残雪，撬动起，春色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