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妈和我说过这个故事,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还有一个姨妈。要不是我妈和我说过这个故事,我大概不会去想70年代末普通百姓的生活境况,更不会知道那个年代一个花季少女的孤独与倔强;要不是我妈和我说过这个故事,我大概……
我不知道姨妈叫什么名字,通过我妈,我推算出她姓王,出生时间大概率是1961 - 1962年。
我妈1957年出生在隆回县鸟树下乡鸟树下村,那是乡里的中心地段。据我妈说,她们家至少能算中农,祖上家境应该比较殷实,因为她常看到她的奶奶拿出一些古董玩意去变卖。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外公,还有个哥哥,是当地很有名的裁缝。1945年雪峰山会战时,这位大外公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之后便杳无消息。我妈总说:“你大外公说不定还活着,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或许已经成了大老板。”她说,我外公身材高大,偏偏做了不适合大个子的矿工,还说那时候工人地位挺高。
我外婆出生在七江乡(现已和鸟树下乡、建华乡合并为七江镇),是乡里的头号地主家的大小姐。她不愿上学,一到考试就赖在床上装病。后来土地革命时,外婆的父亲遭诬陷,被枪毙。当时,外婆尚未成年,她父亲的姨太太带着她去了隔壁的镇子,靠打豆腐卖维持生计。
我妈是家中长女,在她之后出生过两个弟弟,都不幸夭折了。第四个孩子又是女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姨妈。我妈说,她奶奶经常抱怨她俩八字太硬,是赔钱的货,说我妈是在上头把弟弟踩死,姨妈是在下头把哥哥顶死。我妈只上过一年学,成绩特别突出,老师三番五次到家里来做思想工作,都被奶奶怼了回去——不是没钱供不起,而是奶奶说:“都是服侍男人的命,女孩子家家长大了,也不过是从灶屋走到堂屋,堂屋走到房屋,读书有什么用?”所以不用说,我那个姨妈大概也是没上过学的。奶奶是典型的封建妇女,特别重男轻女。好在外婆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好景不长。据我妈回忆,当时外公一件棉袄被淋湿了,自己在火上烤了烤,没干透就又穿上了,后来查出是风湿病,没过多久人就去世了。我想,这应该是我妈小时候模糊的记忆吧。再后来,太姥姥也去世了。没过多久,外婆就改嫁了。当时我妈已经18岁,外婆出嫁时对她说:“你已经成年,你妹妹(姨妈)你也要负责带一个。”随后,外婆带着最小的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家,丢下我妈和姨妈相依为命,就再也没人管过她们,除了有个远房的表姐给她们送过吃的。如今我妈也是对这个表姐念念不忘。
外婆改嫁一年多后,我妈嫁给了我爸。1978年我大姐出生,后来又有了我二姐,到我出生时已经到80年代中期了。小时候我只知道我有三个舅舅和一个姨妈,大舅舅和姨妈是外婆从原来家庭带过去的。另外两个舅舅是后面所生,小舅舅比我大姐还小两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姨妈的存在。
我已记不清楚到底是九几年的某一个夜晚,我妈才跟我讲起另外一个姨妈的故事。
我妈说,她出嫁以后,姨妈就被送到邻居家做帮工,给人干活,只为能有一口饭吃。每天要爬到望云山上去砍柴,来回40里路。
我妈出嫁后回去看过姨妈,姨妈说:“每次都故意少吃点,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因为她怕饭盛多一点,主人家就会用眼睛狠狠地瞪她,会用咳嗽声警告她。伤了病了,更是不敢跟人说起。”
有一天,姨妈去望云山砍柴,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天蒙蒙亮就揣着一个红薯出发了,回到家时天完全黑了,还没来得及吃口饭,主人家要她去把拴在地里的羊牵回来,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羊肯定是回来了的。但是姨妈是不会再回来了——她死了,死在牵羊的路上。
是我妈去料理的后事,临时做了一个水泥棺下葬的。
我想问:姨妈叫什么名字?我想问:姨妈死的那天是什么天气?我想问:姨妈死时有没有留下痛苦的表情?我想问:姨妈死后外婆去了没有?我想问:棺材钱是邻居家出的吗?我想问:那担柴是不是被烧掉了?我想问……
但是我没问,我怕我的声音会颤抖!所有的细节我都不知道,我没问,后来也没问,不是不想知道,是不敢知道,因为:问话的人心里头沉重,被问的人心里头更会伤心。
母亲经常会抱怨外婆,这个地主家的大小姐,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在她小的时候,家里杀鸡,或是有好吃的,都是自己先吃,吃完了再给小孩们吃;经常背着她们用开水加白砂糖冲鸡蛋喝;改嫁当天还冲着我妈发了一顿脾气。每每说到这,母亲就会忍不住地哭。
听得我的心也好痛,特别是替我那没见过面的姨妈痛。
每当远眺,看见望云山的风,脑海里就会下意识地拼凑姨妈的形象,就会拼凑一个穿着单薄的带补丁衣物的少女,一个挑着一担柴在风中颤颤巍巍、骨瘦如柴的少女。你脸上写着的是无助与绝望,还是不甘与倔强?你是否扎着马尾辫,是否也会精心打理自己的头发?你是怎么做到快要死的时候,还能把一担柴火挑回来的?这是什么样的毅力与决心?是什么样的信念与倔强?却没能坚持在临死之前吃口饭,而是要死在干活的路上。
每当远眺,看见望云山的雾,就会想:姨妈临死之前,心里在想啥?是心有不甘还是心如死灰?是渴望一顿饱饭还是亲人的陪伴?是思念自己的姐姐,还是恨自己的母亲?
人命轻时,大家都说命如草芥,可草芥本就是生命。而我的姨妈王某某,就是那一棵被命运反复践踏的小草芥,她的坚强与倔强最终没敌过无助与绝望。
有次母亲独自发呆时,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禾妹几她说她是故意不吃饱的”。(“妹几”方言里对女孩的称呼)原来姨妈叫“禾妹几”。大概是名字里,或者是小名里有“禾”字。
禾姨,你比我大,但是又比我小,你的生命定格在那来不及发育的青春里;小时候我发现自己能追上姐姐的个头,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年龄,禾姨,你却把年龄定格在吃不起饭、看不起病的孤独的青春年华里,如今你的外甥们早就追上了你的年龄;禾姨,你一路走好,但愿你死前没有恨意。
面对命运的无情、自然法则的残酷,我们谁都无能为力,唯有用善意与温柔去化解。
望云山上的风与雾纠缠着,雾带着风,风追着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这座海拔一千四百九十多的高山,如今风雾间挺立着白色的发电风车,看似漫不经心的风叶,据说能聚集巨大的能量,而姨妈挑回去的那些柴火早已化作烟雾。如今望云山依旧有柴、有庙、有佛,还有它留下的一个千古难对:望云山上望云山云山在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