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艺术的,但没上过大学。然而,这并不影响——高中我便打下扎实的绘画功底。然,更为重要的艺术修养,并非被动灌输可得:我是从前辈们的书籍与作品中学,在生活中偷,在回忆里捡,用内心去感悟,用眼睛去接收。
我感叹19世纪欧洲艺术史的繁荣,这是欧洲艺术从单一到多元的集体化交融与碰撞。直到20世纪初,中国艺术史还没有过像这样的大爆发,但中国艺术从来都是多元化发展并存的。比如美术板块,文人画、工笔画、书法、宫廷画、宗教画、民间美术,都各自按照自己的审美需求和功用发展着,并行不悖。对于中国美术,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工笔、国画、书法这些,民间艺术往往被人忽视,然而,我却深感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艺术从来没有所谓的正宗,非要追求一个正宗,那就是我们的心。我觉得,无论哪一种艺术形式的产生,都带着历史发展的偶然和人类需求的必然。
这一次,我想聊的是民间艺术里的竹编。因为我就收藏了三件竹编作品。有人会说:“就这,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放到过去的农村里,可谓司空见惯。可如今,别说是城里,农村里也越来越少见了,都被一些可回收的塑料及金属的工业化制品所替代。
我的第一件藏品是一个竹篓,高约30公分,呈扁葫芦状,底部宽20公分,开口约10公分。竹篾有宽有窄,用青篾与白篾搭配出简约和谐的图案,编得很是精致,看得出手法老练。第二件是个竹篮,圆形带拱形提手,口径35公分左右,比第一件竹篓更精致。第三件是竹筛,直径55公分,用4毫米宽的竹篾编织而成,极为精致。
第一件,是当时我在湖南洞口鼓楼乡做墙体彩绘时,看到路边有个简陋的门店,摆着各色的竹编工艺制品,从一个因长期劳作看着一米六、拉直有一米七的老人家手里买的。后两件是我在江西婺源龙腾古村做古建筑修复时,有妇人走街串巷叫卖。因为听不懂当地方言,没见到人之前甚是好奇;当人走近,惊喜看到是竹编制品,当即买下。
回长沙,一路上我就提着它们坐高铁、地铁。总有人看在竹编的份上,忍不住好奇地跟我搭讪,问我哪买的、多少钱。其实这三件都很便宜,分别是40元、50元、60元。
他们说:“你这个买贵了!在我们老家便宜得很,用不着这么多钱!”
我说:“不贵。你看这一件,从山上的竹子到成品,怎么着也得一天的功夫吧!
他们说:那要。
我说:这一天才50,那您的一天工资多少呢?
他们若有所思,答道:“这么算,那确实很便宜。”
这也让我陷入了沉思。五十元买了只手工编织的精美竹篮,旁人说贵;有人花大几万买了个流水线生产的奢侈品牌包,大家却会觉得值。这是手艺败给资本,实用败给面子,合理败给普遍。
越想越发觉得我这钱花得值。回想起老人家接过我的钱时,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塑料袋子,打开,拿出里头包着的手帕,层层翻开手帕——里面是零散的钞票。然后他再把我给的钞票整理到一起,折好,工工整整地用手帕包好,放进塑料袋;又把塑料袋捋平整,再整整齐齐地包住手帕,包好之后,比豆腐块小,比饺子大些、方些,然后缓缓地塞进口袋。才40块钱,可到了老人家手里,竟是如此珍贵的宝贝。是的,毕竟这是他一点一点细心编织出来的钱,分量不言而喻。这40元若扔进金融圈,也就几个韭菜细胞的重量而已。
这也让我想起,上学时妈妈给的学费、生活费——这种血汗钱,拿在手里、揣在兜里,都是沉甸甸的感觉。这钱和金融圈收割来的快钱相比,使用价值是同等的,情感价值却是天差地别。大家发现没有:贫苦家庭的孩子大多懂事孝顺、兄弟姐妹情深。因为父母用血汗换来的物资里,满是牵挂与生活的重量,这正是滋养珍贵品质的根源,也是情感价值的力量。
我的三件竹编,它们本是为了实用而生。竹篓小时候我们用来装鱼、装泥鳅、装黄鳝,拿到城里用来插花也挺不错;竹篮用来买菜,比塑料袋更环保;竹筛用来晾晒食材,甚至把它替代画布画成一幅画,也是很有创意。然而我只想保留它们最原始的模样,不愿投入到生活中使用——我把它们摆在家里做装饰,和我自己亲手打造的侘寂风装修相得益彰。这看似普通的竹编被正儿八经地展示出来,我的朋友们看了,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的“高大上”。
篾片的青与黄,不像塑料制品那样色彩单一鲜艳,它们带着自然的氧化痕迹,有着色彩的微妙变化,这种色彩温暖又踏实。篾片穿插编织,那是线条的行走与迂回,怎么能否认它是艺术?编织出来的造型与图案,本身就是几何构成。只是我们老是看到它的低调与平凡。艺术家杜尚把小便池拿到展厅展览,让其成为一件艺术品,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忽略普通实用器物的艺术属性。
闲来无事时,看着这几件竹编,就像打开一道开启回忆的开关——我总会想起小时候,想起那时的母亲。从前家里有好多竹编用器,大多是我们隆回北面的地方特色,连对应的普通话名称都难寻,比如方言里叫“团机”“团想”“皮络”“掃机”的,连“团想”用法动词都特别,说“簸”(音bò),内似普通话里“颠”的意思,但又不一样。
最常打交道的是“滤米掃机”,其实就是滤米汤的竹筛。那时候家里煮米饭必滤米汤,偶尔改善生活,母亲会蒸一碗米汤蛋;她还会用米汤浆晒干的衣服,浆过的衣服变得立挺耐脏又好洗,剩下的米汤则用来给猪食增营养。
有时碰到下雨天没法下地,母亲就会在家里筛米。底下先摆好“团机”——高约20公分、直径近1米5,我小时候总把它当凉席,钻进去睡觉。“团机”上搭着两根竹架,比扁担长些,一头带凹槽,刚好卡在“团机”边,像两条小铁轨;再把竹编米筛架上去,母亲手来回推拉着,碎米就漏进“团机”里,个别没去壳的稻谷浮在筛面,她一边小心挑出来,一边哼着歌,要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要么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总在她身边绕着玩,那时她的脸庞多年轻啊,如今却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
早几年母亲打电话,说把家里的“皮络”卖了,满是后悔:“那‘皮络’多完好,当时想着用不上,人家又有诚意,脑子一热就卖了。”后来才知道,买的人是专门收民俗老物件的。我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说:“说不定能进博物馆呢,也算给咱家挣脸了,再说上面还有我爸的名字呢。”
那“皮络”是竹篾编的方柱体,高约60公分、宽40公分,四个角有竹片当龙骨撑着,带盖,外边上半截是盖子,整体刷着红漆,四面中间还会写字,连起来就是户主的名字。它是办喜事、过重大节日时走亲戚用的,专门盛礼物,一套两件,四面都有绳,能挂在扁担上,扁担两头再挂上鱼、猪肉或鸡鸭,挑着红漆“皮络”走在路上,又喜庆又显诚意。这样的场景,连我们90后同乡都未必熟悉,可我这个80后,一想起来就像在眼前——现在才反应过来,普通话里该叫它“竹编皮箩”才对。
随着工业化、城市化推进,老竹编物件越来越少见,离生活也越来越远。家里原来那些旧竹编,大多没了踪迹,连精致的“皮络”也被收走了。竹编的实用性虽被压缩,但其艺术性不该被埋没。我们湘中地区有梅山竹编,湖南还有益阳竹编;浙江有东阳立体竹编、嵊州竹编;四川有青神的薄胎竹编;福建有泉州竹编。像这样有地方特色的竹编还有许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些地方特色竹编,有很多极具审美价值,相比之下,我收藏的那三件竹编作品更偏重实用性。
大家有时间的话,不妨去网上搜一搜这些地方特色的竹编作品,届时你们会发现,这真是被遗落在民间的艺术。既然有人能把小便池搬进展厅,我们的竹编艺术同样可以走进殿堂。它本就是极富东方特色的艺术,其魅力值得走向世界。别觉得这种以生活用具为原型的艺术不够高雅——当有一天它快要消失时,或许人们就会觉得它“雅”了。
所谓“俗”,有时只是我们见得多了,或是前人见多了觉得平常而忽视,形成了历史惯性认知,又或是缺少“雅”的外壳包装。“俗”有些只是被人强行贴上的标签,“雅”有些则是被人硬性灌输的观念。都是艺术之美,分俗雅或可,分高低贵贱不可。雅俗有时就像太极鱼的黑与白,其实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或许有一天,我们的竹编,真能成为殿堂级的高雅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