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情深泸溪梦寻
——读沈从文《老伴》
翻开沈从文先生的《老伴》,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时光深处的门,细细品味,发现那份眷恋里,既有泸溪山水的灵秀之美,更有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动人故事。泸溪于沈从文而言,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坐标,而是镌刻着青春记忆、承载着复杂情感的精神原乡,那深入骨髓的泸溪情结,在字里行间流淌,拨人心弦。
泸溪:一幅灵动的山水画卷
沈从文笔下的泸溪,有着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然景致,每一笔描写都似精心勾勒的水墨丹青,将泸溪的美定格在岁月长河中。
泸溪县城坐落于洞河与沅水的汇流之处,“四面是山,对河的高山逼近河边,壁立拔峰,河水在山峡中流去”。这样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泸溪独特的山水格局。洞河与沅水,一为小河,一为大江,分工不同却又相得益彰。洞河源自苗乡,河口常年停泊着五十只左右小小的黑色洞河船,弄船的有 “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格子花帕,腰围短短裙子;也有 “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温文尔雅,开口便能唱出动听的歌。洞河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了这里,便只能将风帆收起,寄存于城中店铺,待载货下行时再取用。而沅水之上,从辰州开行的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泸溪是必然的停靠之地;浦市下行的船若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两条河流,往来的船只,为泸溪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热闹。
文中对泸溪不同时段景色的描写,更是让人如临其境。十七年前,沈从文初到泸溪时,“靠岸停泊时正当傍晚,紫绛山头为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落日的余晖洒在山头,将紫绛色的山染上一层金色,朦胧的乳色薄雾在河面上缓缓流动,此时摇船人促橹长歌,歌声 “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这样的景象中,构成了一曲 “不可形容的音乐”。这傍晚的泸溪,静谧而又富有诗意,每一处景色都像是被精心调配过一般,和谐而美好。
十七年后,沈从文再次来到泸溪,此时是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显得很远,裸露出一大片干枯泥滩。长堤上有枯苇刷刷作响,阴背地方还可看到些白色残雪”。石头城在落日的映衬下,“雉堞与城楼皆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仍然镀上了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冬天的泸溪,虽少了几分春夏的生机,却多了几分萧瑟与沉静。干枯的泥滩、作响的枯苇、残留的白雪,这些元素共同勾勒出冬日泸溪的独特风貌,而那依旧镀上金边的山头和浮动的橹歌,又让人感受到泸溪独特的韵味。
无论是初到泸溪时傍晚的诗意,还是十七年后冬日的沉静,沈从文都用细腻的笔触,将泸溪的山水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景色并非孤立存在,它们与泸溪的人事相互交融,共同构成了沈从文记忆中独一无二的泸溪。
泸溪:一段难忘的青春过往
泸溪的风景动人,但真正让沈从文对泸溪怀有深厚情结的,是那些在泸溪发生的故事,是那些与他一同在泸溪度过青春岁月的人。
十七年前,沈从文带着 “投笔从戎” 的意气,随同八百乡亲,乘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来到泸溪。大队船只下行后,他与另外十二名补充兵留在了三只小船上。十三个人挤在小船上,天气炎热,白日里便 “尽光身泡在长河清流中”,夜里则 “爬上泥堤去睡觉”,身下垫着从船户人家讨来的稻草,“仰面躺了五个夜晚”。这样的日子,在旁人看来或许艰苦,在沈从文的记忆中,却有着别样的滋味。“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陈诉埋怨”。这夜景,是沈从文 “终身不能忘掉的夜景”,泥土的温热、萤火虫的微光、人们的低语、流星的下坠、滩声的长流,所有一切都刻在了他的青春记忆里。
落雨时,他们便冒着小雨,赤着双脚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观光。大街上,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里,白发皤然的老妇人 “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 “腆着个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着大而朴质的雨伞,钉鞋声寂寞地响着。回到船上,身上湿透,便相互帮忙拧去衣服上的雨水,夜晚,满船都是 “呛人的油气与柴烟”。这些看似平凡琐碎的日常,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刻在沈从文青春记忆里。
在这十三名伙伴中,沈从文有两个极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同宗兄弟沈万林,原本在中营游击衙门里当差,“终日栽花养金鱼,事情倒也从容悠闲”,却因与管事头目合不来,痛打头目后也被打,最终与沈从文成为同伴。另一个是年纪最小的赵开明,是成衣人的独生子,“为人伶俐勇敢,稀有少见”,心中怀揣着 “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帽子,斜斜佩上条红色值星带,站在副官处台阶上骂差弁” 的梦想,因与家中吵闹而离家。就是这个天真勇敢的赵开明,在与沈从文等人到县城街上转了三次后,便看中了绒线铺里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还向沈从文借钱买了三次白棉线草鞋带子,并直言 “将来若作了副官,当天赌咒,一定要回来讨那女孩子做媳妇”。这份纯真的憧憬,为艰苦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也成为泸溪记忆中温暖的一笔。
绒线铺的微光:翠翠原型里的泸溪情韵
泸溪的青春记忆中,最动人的亮色莫过于绒线铺里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她不仅牵动着少年赵开明的心事,更成为沈从文《边城》文学世界里的灵感源泉。沈从文在文中直言:“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而来。” 这份诚挚的告白,让泸溪的人文原型与《边城》的人物刻画有了最紧密的联结,也让这段青春记忆有了跨越时空的文学分量。
彼时的泸溪小城,绒线铺是少年们难得的慰藉之地。那女孩终日站在铺柜里的棉纱堆旁,双手反复挽着棉线,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她的模样,“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干净得像泸溪清澈的河水,纯粹得如山头初升的朝阳。“我们各人对于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极好”,那份好感,是青春少年面对美好事物时最本能的心动,是艰苦生活中悄然滋生的温柔向往。只是众人皆将这份心仪藏在心底,唯有赵开明 “特别勇敢天真,好意思把那一点糊涂希望说出口来”,那句要娶她做媳妇的赌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与真诚,成为泸溪岁月里最动人的低语。
多年后,当沈从文在书桌前勾勒翠翠的形象时,泸溪绒线铺女孩的身影便自然而然地浮现。翠翠的明慧,是女孩挽线时的专注模样;翠翠的温柔,是女孩应答时的轻声细语;翠翠对爱情的懵懂向往,更是藏着少年赵开明那份 “糊涂希望” 的影子。可以说,没有泸溪的那抹绒线铺微光,便没有《边城》中那个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翠翠。泸溪的山水滋养了女孩的品性,而女孩的美好又反过来为泸溪的记忆增添了诗意,这份人与土地的相互成就,让沈从文的泸溪情结更添了一层文学的厚重与情感的深沉。那间小小的绒线铺,早已不是普通的商铺,而是青春的驿站,是文学的摇篮,是沈从文心中永远的温柔秘境。
泸溪:一场跨越十七年的重逢
十七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个人而言,却足以改变许多人和事。十七年后,沈从文的小船再次在落日黄昏中停靠泸溪,这场跨越十七年的重逢,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感慨,却也让他的泸溪情结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再次回到泸溪,沈从文站在船头,“思索到一件旧事,追忆及几个旧人”。黄昏时分,“远近船只全只剩下一些模糊轮廓,长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邻近船上炒菜落锅声音与小孩哭声杂然并陈”。忽然间,城门边响起卖糖人的小锣声,这熟悉的声音,让沈从文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从那一槌小锣声中重现出来”。他怀着 “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进了城。十七年过去,泸溪的变化似乎不大,“城中接瓦连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这小房子里的人民,我似乎与他们都十分相熟。时间虽已过了十七年,我还能认识城中的道路,辨别城中的气味”。这种熟悉感,源于他对泸溪深深的眷恋,即使时光流逝,这份情感也未曾改变。
沈从文毫不费力地走到了当年的绒线铺门前,恰有船上人来买棉线,他便紧跟着进了铺子。让他惊讶的是,铺子里的女孩子,正是十七年前那个他与赵开明都印象极好的绒线铺女孩。“我见到的不正是那个女孩吗?我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垛棉纱边,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目前我所见到的,还是那么一个样子”。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让沈从文几乎以为自己 “如浮士德一样,当真回到了那个‘过去’了”。当女孩子问他 “要什么呀?” 时,那熟悉的声音,更让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沈从文指定了悬在钩上的一束白色棉纱带子,如今,轮到他这个 “老军务” 来购买系草鞋的白棉纱带子了,这场景,与十七年前赵开明买带子的情景形成了奇妙的呼应,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就在女孩子站在小凳子上为沈从文取货物时,铺柜里火盆中茶壶沸水作响,小隔扇门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哑声:“小翠,小翠,水开了,你怎么的?” 女孩子跳下凳子挪开水罐后,那男子走了出来。沈从文再次被惊讶到,这个男子,正是当年那个怀揣副官梦想、一再到铺子里买带子的赵开明。可如今的赵开明,“简直可说是一个老人”,“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尽管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沈从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从赵开明与女孩子的互动中,沈从文 “憬然觉悟他与这一家人的关系,且明白那个似乎永远年青的女孩子是谁的儿女了”。赵开明最终没有实现当副官的梦想,却实现了另一个 “糊涂希望”—— 娶了当年的绒线铺女孩。
沈从文被 “时间” 意识猛烈地 “掴了一巴掌”,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赵开明父女度量带子、验看点数钱。为了多停顿一会,他又借故买点白糖,赵开明虽不卖白糖,却十分热心地出门为他向别的铺子买来。看着赵开明父女安于现状的神气,沈从文觉得 “若用我身分惊动了他,就真是我的罪过”。离开铺子时,天已断黑,沈从文在泥堤上乱走,天上一颗极大的星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明,他瞅定这颗星子,心想 “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我现在还只三十岁刚过头,能那么镇静吗?”
此时的沈从文,心中混乱却又明白 “混乱是不合理的”。他的脚踏在十七年前躺卧的泥堤上,心跳跃着,难以约束。可他也清楚,“过去的,有谁人能拦住不让它过去,又有谁能制止不许它再来?” 时间在人事上施加了不同分量的压力,他只能 “沉默,得忍受”。但即便如此,他仍期待 “再过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这小城中来?” 因为世界虽大,人却 “总像近于一种宿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
为了这 “再来的春天”,沈从文感到 “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中,河面传来缥缈快乐的橹歌,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他 “俨然彻悟了什么”,明白 “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因为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可当他询问自己 “这次回来为的是什么?” 时,他笑了,他 “还愿意再活十七年,重来看看我能看到难于想象的一切”。这份对泸溪的期待,让他的泸溪情结更加深沉,也让读者感受到了泸溪在他心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泸溪:岁月中的情感沉淀
读完《老伴》,泸溪的山水,是沈从文记忆中最美的画卷,每一处景色都承载着他的青春与情感;泸溪的人与事,是他生命中难忘的过往,每一个人物都与他的青春紧密相连。从初到泸溪的懵懂与憧憬,到与伙伴们共度的艰苦却欢乐的时光,再到绒线铺女孩催生的文学灵感,最后是十七年后重逢的感慨与释然,泸溪见证了沈从文的成长与蜕变,也成为了他情感的寄托。
泸溪的风景与感人的故事相互辉映,构成了沈从文独特的泸溪记忆。在这份记忆中,有欢乐,有悲伤,有梦想,有遗憾,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深厚的泸溪情结。饱含对泸溪这片土地的热爱,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对人性美好的珍视,对文学理想的坚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