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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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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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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畔时光里的叩问

岩畔时光里的叩问

— 读沈从文《箱子岩》的断想

沅江的水,淌过沈从文的笔端,便成了承载时光与人性的容器。沈从文的《箱子岩》创作于1934年,收录于同年出版的散文集《湘行散记》,他在文中描写的那列 “青黛崭削的石壁”矗立于沅江水域泸溪县红土溪村沙洲坪自然村的东岸,箱子岩下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名叫小溪河村,地图上标注的是渔业村,既是地理坐标,更是一面映照历史、现实与未来的镜子。沈从文以两次探访的视角落差,将沅江上“箱子岩”的风景从单纯的自然景致,升华为叩问人性、反思历史的精神场域,字里行间藏着对这片土地深沉思考。

岩壁为证:风景里的人事变幻

箱子岩是一处岩壁风景,是沈从文从泸溪到浦市水路途中的必经之地,在浦市上岸后再步行回凤凰。《箱子岩》创作于20 世纪 30 年代,彼时中国正处于新旧思潮碰撞、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全文用间隔十四年时间的人、物、景,书写沅江箱子岩这个地名之外的沧桑暗换。第一次抵达时,五月十五的箱子岩是 “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岩壁半腰的 “暗红色大木柜” 静静悬于石罅间的横梁上,那是古代巢居者的遗迹,像时光遗落的印章,印证着这片土地的古老。河面上,“狭而长” 的龙船绘着朱红线条,青年桡手 “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时 “如一枝没羽箭” 在潭中穿梭 —— 这抹朱红,是生命的热烈,在这里生活的的人对生活最本真的狂欢。两岸呐喊与高岩抛下的百子鞭炮声交织,连渔船上的妇女小孩都 “精神皆十分兴奋”,锐声呼喊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快乐,此时的沅江,风景与人文相融,是一幅鲜活的 “端午竞舟图”。

而十四年后的十二月,箱子岩却换了模样。“酿雪天” 里,岩壁上 “藤萝草木叶子多已萎落”,只剩 “十分瘦削” 的岩壁突兀立着,悬岩高处的红木柜 “只剩下三四具”,旧日龙船不知所踪,唯有四只新船 “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透着几分萧瑟中的生机。黄昏 “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 时,小饭铺里虽有烤火的乡人,却少了当年的喧闹,只剩 “火光煜煜的树根” 在脚边 “快乐地燃着”,反衬出周遭的冷寂。同一处岩壁,同一方沅江水,只因时光流转,便从热烈鲜活转为沉静萧瑟,风景的变迁里,藏着沈从文对时光流逝的淡淡怅惘,也为后文的人性思考埋下伏笔。

舟楫载思:狂欢与沉寂下的人性肌理

沅江的风景,从来不止是山水,更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人们的精神世界的外化。第一次探访时,端午的狂欢是生存在箱子岩下人群生命状态的极致体现。那些划龙船的青年,白日里 “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入夜后 “还不愿意离开小船”,连月光下都要 “玩个上半夜”。沈从文感慨 “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这份狂欢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根植于沅江两岸人们血脉中的生命力 —— 他们与沅江共生,与自然相融,“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看船只往来,观落日飞鸟,即便有 “人事上的得失”“恩怨纠纷”,也能在竞舟的锣鼓声中消解,活得纯粹而热烈。

可十四年后的沉寂里,人性却悄然发生了裂变。小饭铺里的乡人依旧 “会寻快乐”,捕鱼的、打猎的、编竹缆的,看似与往日无差,可 “跛脚什长” 的出现,却撕开了平静的表象。这个 “脸上刻划了一种油气与骄气” 的青年,曾是当年渔船上 “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如今却靠着伤兵身份 “做点生意”—— 那生意 “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他嘴里骂着 “运气坏”,实则在同乡的恭维中沉溺于虚荣与投机。更令人唏嘘的是乡人的态度:成衣人说他 “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甚至调侃 “两只腿弄坏,那就更好了”,这种麻木的认同,比什长的堕落更让人心寒。沈从文敏锐地察觉到,沅江的水虽依旧流淌,可沅江岸箱子下生存的人们骨子里的纯粹,正被时代的浊流慢慢侵蚀,那份与自然相融的生命力,在 “改造历史” 的浪潮中,渐渐失了方向。

沅水沉思:历史长河中的微小与宏大

站在箱子岩岩壁前的船舱里,沈从文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风景与人事,更是整个历史的缩影。第一次探访时,他由端午竞舟联想到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或许便没有了《九歌》,从中可以感受到屈原《九歌》与沅江千丝万缕的情结。他感慨 “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可生活在沅江两岸这片土地上的人,“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却 “仿佛与历史毫无关系”,生活方式 “竟好像古今相同”。此时的他,既赞叹这份与历史相隔绝的纯粹,又隐隐担忧这份纯粹会在时代变迁中不堪一击。

十四年后,跛脚什长的经历让他的担忧成为现实。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招去” 打仗,断了腿后靠伤兵身份谋生,成了 “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沈从文由此叩问:“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 他想到 “贺龙一菜刀切下了一个兵士的头颅”,从马夫到惊动三省的人物,感慨 “谁个人想象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沅江的岩壁见证了这一切 —— 从屈原的时代到贺龙的崛起,从纯粹的竞舟狂欢到什长的堕落,微小的个体命运与宏大的历史进程在此交织。沈从文既心疼他们的 “对历史毫无担负”,又无奈于时代对人性的扭曲,这份矛盾的思考,让《箱子岩》超越了对一处风景的描摹,成为对民众精神出路在何方的沉重叹息。

岩畔回响:光影间的审美与忧思

沅江的水还在流,箱子岩的岩壁依旧矗立。沈从文用两次探访的对比,将风景、人性与历史拧成一股绳,让读者在沅江的波光与岩壁的阴影里,看到这片山河上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而屈原与贺龙这两个名字的并置,更如同两把钥匙,解锁了其忧国忧民的深层密码,将个人对故土的牵挂升华为对民族文明存续的终极关怀。

屈原行吟泽畔的身影,早已与沅水的清浊融为一体。这位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的先贤,用生命书写了对家国的赤诚与忧患。在沈从文眼中,屈原的放逐与创作,恰如沅水流域这片土地上的纯粹人性 —— 历经苦难与疏离,淬炼出不朽的精神结晶。他感叹 “与历史毫无关系” 生存状态的人们,实则是在守护一种未被功利侵蚀的精神状态,这与屈原所坚守的高洁品格一脉相承。当看到十四年后乡人的麻木与堕落,他的忧虑便不再是这方人们的沉沦,而是如屈原般直面 “众人皆醉” 的时代困境:当民族精神的根基被侵蚀,文明将何以延续?

若说屈原代表先人的精神坚守,贺龙则象征着民众的觉醒力量。沈从文对这位从马夫成长为英雄的同乡,寄予了对 “游侠者精神” 的深切期盼 —— 那种 “扶弱锄强,有诺必践” 的担当,正是救治社会沉疴的良方。他叩问如何让乡人 “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本质上是在呼唤贺龙式的生命力与使命感,希望这样的人群从 “对历史毫无担负” 的蒙昧中觉醒,以主动担当的姿态参与民族命运的塑造。

从屈原的清浊之辩到贺龙的奋起抗争,从端午竞舟的纯粹到跛脚什长的堕落,箱子岩的岩壁照见的不仅是人性的荣枯,更是一个民族在历史长河中的挣扎与求索。沈从文的忧思,早已超越了地域的局限:他心疼眼见的沉沦,实则是忧虑民众精神的迷失;他呼唤龙船精神的回归,实则是期盼一种健康、刚健的民众品格的重建。这种思考,如同沅江的流水,既承载着屈原赤诚,又激荡着贺龙式的民众力量,跨越千年时光,依旧在每个时代的岩畔回响 —— 它追问着匹夫的责任,呼唤着民众的觉醒。

那列青黛的岩壁,终究是一面永恒的镜子,照见了沈从文笔端的爱与忧。这份忧思,正是民族精神宝库中的珍贵遗产,在岁月长河中不断叩击着后人的心灵,提醒着我们:唯有守护精神的纯粹,激发担当的力量,一个民族才能真正屹立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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