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供销铺

猫爷手一松，洋糖纷纷跳到木台板上。柜台外，娃娃们的眼睛比星子还要亮。

猫爷张开五指，把双手伸到柜台外，弯着腰，下巴快要抵到柜台上，笑着说，我的手还不大？回去告诉你爹娘，哪个牛马养下的，敢说我缺斤短两？

“猫爷的手大，猫爷的手大得跟磨扇一样哩。”娃娃说得急，脖子抻得老长。

猫爷是供销铺的售货员，供销铺归乡供销社管。猫爷大户人家出身，家里有套窑。据说，他家的套窑，里外三进三出，每道门上都有雕刻很精致的人物花鸟，门上面的窗子是镂空的，图案很漂亮。他家的穿衣镜不下六个，太阳和月亮的影子都留在了他家。他母亲娘家曾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财东家，光长工就雇了上百人。猫爷家出过人物，外面干事的人多。我没有进过猫爷家的套窑，猫爷母亲那双凉丝丝的眼睛，让我害怕。

庄里人叫他供销铺的，我叫他猫爷。我叫他猫爷，他就答应。我说你的眼睛比我家花狸猫的眼睛还亮，你的手比我家大黑猫的手还快。猫爷说，我不会把一毛钱的洋塘，给你抓成九分的，我的手就是秤，我的眼睛是每天瞅着秤星练出来的。我说，猫爷就差会拉老鼠了。猫爷笑了，用三根指头在脸盆里给我捉出来一颗糖。

我喜欢去供销铺，喜欢看队里的人提着一只鸡，揣着几枚鸡蛋，拿着捆扎得四四方方的麦秆辫，去供销铺换他们需要的东西。猫爷说，这女子乖得很，眼睛亮得很，就是嘴馋。他不知道，我眼也馋。

供销铺的东西太多了，比我高的土柜台根本挡不住，它们都想跑出来钻进我的口袋里。猫爷用鸡毛掸子把成摞的围巾掸了又掸，五颜六色的亮光就钻进我心里。洋瓷脸盆里的洋糖，满得要溢出来了，我的本子里已经藏了不下一百张糖纸了，我不知道还差多少。挂在顶棚上的纸绳，被猫爷拽得滴溜溜转。猫爷用手里的牛皮纸，将红糖、瓜子、花生包裹成各种形状，再用牙咬断纸绳，捆扎好交到买货人的手中。

猫爷把各色彩纸搭配开，捋得平平展展地放在他身后的货架上。货架有多高，猫爷的彩纸就有多高。我说，猫爷你的彩纸要追上天上的彩虹了，猫爷说，这女子说瓜话呢。有人要纸的时候，猫爷将梯子靠着货架，爬上梯子，把其他颜色的纸一摞摞取下来放到地上，找出人家想要的那个颜色后，再踩着梯子摞上去。

我问猫爷，猫爷，你是个笨爷，你不会把纸平铺开放下吗？这样不就省事了？猫爷说，我就干的这取出拿进的事，再说了，摞起来放是为了好看，好看的东西谁不爱看？

学校和供销铺隔一堵墙。有天晚上临吹灯前，我奶塞给我一个鸡蛋，悄悄说，给你的。那天晚上，月亮跟我的眼睛一样亮。第二天早上，我揣着那枚鸡蛋，捱过了早自习。铃声刚敲响，猫爷刚打开供销铺的门。他用秤盘子在瓜子袋里舀出满满一盘瓜子，倒在我撩起的衣襟上。嘴里嚼着瓜子，我摇头晃脑地走进教室。我的快乐，瞬间被更多的娃娃尝到。

猫爷的店里总是挤满了人。我爸提着他的旱烟袋，蹲在供销铺的角落里抽烟。猫爷说，你就好好抽，咳嗽连天的，再抽就进坳里看麦去了。我爸说，进了坳里就不用受日子的苦了。拴银叔拿着他的柳条和桃条，借着门里透出来的光，坐在灯影里编笼筐。牛羊猪见了瑟瑟发抖的来喜叔，靠着供销铺的柜台磨他的手术刀，一道寒光从他的手里窜出来，被猫爷瞅了个准。猫爷说，你管事还是宽，管了人的事，还管牲口的事。

来逛摊子的人啥时走，猫爷啥时关门。猫爷说，都想省点油钱呢，我铺子里的亮光大家尽着用。点煤油灯也费钱，提着空瓶子去供销铺倒煤油时，总希望我爸给的钱，能有些许多余，好让猫爷用量勺灌完煤油后，能用他的大手，抓出几颗洋糖，啪一声，撒在柜台上。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得尽着大人给的钱，让大人高兴。

我看上了猫爷放在他左手边的一条粉红色围巾。它和我梦里梦见的样子一模一样，连花纹都是。我跟我妈去黑河看戏的时候，在戏院的摊子上也见过这条围巾。回家后，我跟我妈说，我猫爷把我在黑河会上看到的粉围巾买回来放在他的柜台上了。我妈愣了半天，才说，瓜女子，全国大得很，全国的粉围巾也多得很，黑河会上有，队里的供销铺也有，说不定，谁家的女娃娃脖子上也有呢。

从此，我知道了供销铺有的东西外面也有。但我就看上了供销铺里的那条围巾。我给猫爷说，猫爷，你的围巾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猫爷说，你还像见过世面一样哩，说说，你都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围巾。

我说，黑河会上来。猫爷笑笑，把他的围巾取出来，给我围在脖子上，说，嘴甜嘴乖还聪明的人，就该被宠着，来，试试看。

围过粉围巾的我，蹦着回了家。我的鞋尖尖，都是在我开心的时候，被我这样蹦烂的。我妈让我替他去供销铺买鞋面的时候，会多给我一两分钱，说，跑腿费，吃颗糖甜甜嘴。猫爷说，别急着剥开，等最想吃的时候再吃，才甜呢。

那年暑假，我学会了掐麦秆辫。我奶坐在月亮地里，我和堂姐坐在我奶的身旁。我奶说，这活闭着眼睛都能干，挣了钱心里就亮堂了。我妈说，等卖了麦秆辫，妈再给你添些，把那条围巾买回家。

开学前，我把麦秆辫交到了供销铺。我奶把她掐的也给了我。那条围巾放在我的小枕头旁边的时候，我想起了梦中我戴着它，在学校的操场上跳舞。

我奶说，这好好念书，等长大了，你想把整个供销铺买回来都由你着呢。

我奶把话说大了，我没买回来整个供销铺，供销铺没等到我长大，就关门了。猫爷背着手，步行几公里路，去逛街道上的门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