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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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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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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杏核

那件月白底子,印着浅紫色鸢尾花,长飘带领子的衬衣,就放在供销铺的货架上。

看到它,我才知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衣服。我跟我妈说,我看上了咱供销铺的花衬衣,太好看了,比你给我做的那件粉红色的衬衣还要好看。

我妈说,好看的东西你没见过的多了,你的眼睛刚看世事哩。

我说我一定要把它买回来。我妈看着我,没有说话,低了头。家里的光景窘迫到买一包针都要计较,补丁摞补丁的日子长过了我长大的时光,要想买一件在大人看来无用的东西,是多么败家的事情。

偏偏我就喜欢上了那件花衬衣。我跟猫爷说,你给我留着。猫爷说,女子,你掂着碌碡打月亮哩,试不来轻重了还能看来远近么,你才多大,哪来的钱买衬衣?

我踮起脚尖,还够不到柜台的台面。我的眼睛里装下了它,它上面好看的鸢尾花就开在我的心里。

好不容易放了暑假,我早早跟我堂姐说,你在北川里拾杏核时一定把我带上,我还帮你提笼笼哩。

堂姐把我的话告诉了我妈,我妈冲我咆哮:你才牙大点,心就野了么,看上个啥就不得了了,把你滚沟了,你这几年吃的粮食就算喂狗了。

我没有顶嘴。那年夏天,我的个子还没有麦秆高,就抢着给爸妈送水送饭,用架子车往场里拉麦,学着摊场,起场。在别人家娃娃睡觉撒欢的时候,我还在麦地里拾麦穗。那一年,我用我小小的身躯,努力扮演着“长大了”的角色。我妈看在眼里,背过身,她说烟把人眼睛熏得酸的。

最终,我妈同意我跟着堂姐去拾杏核了。一起去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娃娃,人家前面走,我在后面跑。堂姐每年都要去北川的周家庄、景家庄拾杏核,卖了钱买针头线脑。我爱堂姐,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跟屋檐下燕子的叫声一样软,堂姐的眼睛毛茸茸的,她眼睛里的故事只有我看得懂。

周家庄坐落在半山腰,景家庄在川道里,两个庄子地连埂、场连畔。从我们村子出发走五六里路就到了周家庄的塬边。大塬上人为吃饱肚子发愁的年月,周家庄和景家庄两个村子因为人少地多,山里气候适宜,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从周家庄和景家庄转到我们小学念书的几个娃娃,他们没穿过补丁衣服。我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像无数双小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

我们队里有好几个姑娘嫁到了周家庄和景家庄,我奶说山里人不愁吃喝,就是活重些。大塬上的姑娘嫁到深山里,总要哭几场,哭完了还得嫁,她们从此成了我们队里的亲戚。她们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住得零散,离学校远,有条件的就转学到我们学校来上学。这时候,大塬上的优势就出来了,饿肚子穿烂衫的苦,似乎淡了很多。

周家庄和景家庄的山上、沟边、河畔和庄前屋后到处都是杏树。春季里,庄子藏在杏花里。杏子熟了,大塬上人的麦子也进囤了。山里人还忙着碾麦子,我们队里的娃娃就成群结队到他们的地盘上拾杏核。两个队里的人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反正是野杏,能给别人便利,总比烂在地里强。

我们庄里也有杏树林,还不止一两个,杏树林都在吃水沟路边上。家家户户的大门口,场畔上,崖头顶,也有零散的杏树。杏娃子刚挤出花苞,就被庄里的娃娃惦记上了,抢着去抬水,一头扎进杏树林,大人满庄子吆喝才知道回家。家门口的杏树就更不用说了,娃娃们总有理由往人家杏树底下凑,害得狗叫也不是,不出声也不行,只能歪着头看看树上,又回头看看屋门口。狗主人没记下娃娃的名字,他们家的狗,早跟娃娃们混熟了。还没到杏子成熟,庄头杏树上的酸杏娃就只剩下树梢上的了,沟底的杏树林早被洗劫一空。有看得紧的人家,快到杏子成熟的时节,将狗拴在树身上。这下狗不敢打迷糊眼了:主人目的都这么明显了,我再闭着狗眼不管事,就得吃狗肉了。这些被狗看死的杏树,收麦前后,杏子就出了叶,红绿相间,风一吹,像一块花布在庄头飘。

庄子里除了杏树,很少有其他果树。卸杏子的人家,知道只要杆子一响,全庄的娃娃就来了。杏核可以榨油,可以卖钱,杏核油调热干面,不放菜都香死人。因为忌惮娃娃们哄抢,他们会选择中午吃饭的时间卸杏。也有人说,咋不开学呢,把这些野人快收到学校去,把人害死呀。他们算白想了,杏子成熟的时节,刚好放暑假,娃娃有的是时间和大人斗智斗勇。他们支棱起耳朵,端着饭碗蹲在大门口吃,跑到村道上吃,卸杏的人家刚把杆子拿到树下,娃娃就像弹簧一样蹦来了,一来就是一大堆。主人家很犯愁,只得低声下气地说,你吃就行了,别往口袋装哦,你要想装点,就把杏皮捏下装走,把杏核留下,我等着卖了给娃娃交学费呢。

庄里的杏树,有再多的杏核,全部卖了都不够给娃娃交学费。我妈说,周家庄和景家庄里有我们的亲戚,她们的杏树有一半是留给我们塬上人的,我们要爱惜人家的树,你上树可以,但不能折树枝,也别摇树。能摇动的树都是小树,没长大就被摇死了。

我没有小树高,我不会上树。跟着堂姐他们,我只能捡熟透落在地上的杏子。有的杏是响呱呱杏,一落地就皮核分离了,黏核杏熟得再透,也要用手捏,才能把杏核挤出来。我不爱拾黏核杏,满手都是杏泥,摔都摔不净。我堂姐说,一看你就是姑娘的身子丫鬟的命,想吃屎还怕糊嘴,你以为拾杏核是耍人的事?

堂姐的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照样没有顶嘴。一阵风都会将我刮跑的年龄,我还没有顶嘴的能力。堂姐他们分工合作,有人上树摇杏,其他人在树下捡,完了再平均分。堂姐喊我来捡,我摆摆手,提着小笼,远远地躲开。

因为心里惦记着那件花衬衣,虽然没有人愿意跟我合作,我拾的杏核比他们谁的都多。她们在树下玩石子,翻花花绳,我在拾杏核。她们比赛上树,我在拾杏核。

领头的一般都是队里的娃娃头拴锁。进了杏树林,他站在人堆里,安排谁和谁上哪棵树,谁和谁负责拾。他不干活,但他笼里的杏不比别人的少。大人说,这娃就是土匪头子。我倒觉得拴锁像个大人,他会把所有人安安全全带出去,又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山坡上树密草盛,他嘴里学着鸡叫,手里拿着铁镰,给我们砍出一条条通往杏树的路,叮嘱我们,把眼睛都长上,往脚底看着,蛇把你们咬死了,别找我的麻烦。

风从山顶滚下来,杏子落在草丛里,崖边上,兔子窝边。颜色好看味道又好的杏儿,就装进小挎包里,带回去家里人尝。出门时,大人给我们的小挎包里都塞了一片油纸,伏天雨多,陡洼里下雨可不比在平地上,真有滚沟的娃娃,不过都被洼里的树挡住了。我遇到过几次大雨,下得人眼睛睁不开,山水像盆倒下一样,从头顶往下灌。我们抱着树身,雨雾里相互喊着对方的名字。拴锁大声提醒我们抱紧树身,不要撒手。雨声压住了我们的声音,听不到回应,拴锁便匍匐在地上,爬向每一个人,直到他看到所有人都在,才安静下来。家里的大人早急疯了,他们带着草帽,披着油纸,踩着泥泞找到沟边,扯开嗓子骂:把你几个狼吃得剩下的,指望你们能弄几个钱,老子忙得脚炒菜呢,还要找你们,出个声,是死了还是活着?

大人的骂声和雷声一样响亮。我们知道不用害怕了,那些手里说不定还提着鞭子的大人,原来并没有咆哮的山水害怕,他们在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娃娃面前,都是纸老虎。

雨过天晴,大人早已不知去向。我们从山里挪出来,到了平坦处,找个水窝,把笼里的杏核倒出来,用手搓洗干净。天上的彩虹好看极了,长满青草的水窝里也有。吃完被水泡软的馒头,太阳落山前,我们提着滴水的柳条笼,湿衣服贴在身上,一个个像落水鸡娃一样,回了家。

那一晚的饭桌上,大人难得地给出山的娃娃也调了一碗热干面。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妈领着我,把我拾的晒干了的杏核,交到供销铺。我拿回了那件花衬衣,猫爷说,我给你留着呢,好几个人买呢,我都说这件衣服有主人了。

我妈偷偷剜了一眼猫爷,悄声说,娃娃的话都当真,跟娃娃一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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