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小梅的头像

杨小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19
分享

我做柿漆的那些事儿

我要做柿漆了。

我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收尾,娃他爸就急吼吼地说,你做那有啥用,劳命伤财的,不嫌费劲!没见你染过几块布,漆过几件家具!

啧啧,听这口气,大概我经常做那没用的事情了。可偏偏那些没用的事情,是我喜欢且认为很有意思的事情。有用的,普遍被认可的事情不一定很有意思,就比如程式化的工作,长期机械性运转,没有涨薪的小涟漪偶尔忽闪一下,自然没意思得很,但有用。因为对未知的结果抱有幻想和期待,那些看似没用的事情,就充满了无穷魅力。

好歹我也算半个粗通文墨的人,自然要用我学到的“知识”去回击一下:柿漆富含单宁、维生素C及矿物质,青柿子捣碎后取其汁,静待发酵,一年后颜色转为红褐色,遂成柿漆。柿漆可染布,也可给原木家具上漆,环保又防虫,还可药用,你说有用吗?

我强调的这些他自然知道,也帮我打扫过我做柿漆的大小战场。这么抗拒我做柿漆的真正原因,无非是他要跟我去摘柿子。

做家庭司机这么多年,是我不愿意学驾照,才给了他自由驰骋的机会。虽然不能指哪打哪,但总体局势是,我想走哪,在没有充分理由拒绝的情况下,他必须载我到哪。偏巧摘青柿子的活,在他眼里,是件极痛苦又极没用的事情,内心的反抗当然扑腾个不停。自家的柿子树太高了,也只有一棵,舍不得摘,人家的柿子更不好惦记。只要我想做,坚持要做,总会找到那些没有主人的柿子树,并把它们所处的位置刻在心里。

我发现的那片柿子林,距离小县城不到二十公里,只是出了省。因为这个原因,他嘲笑我:你这柿子摘得有境界,有档次,都出省了,看看,多气派!话说得再高明,态度再强硬,我说走,他还得开车把我拉到外省那个半山坳里去。

虽然现在没有人管,但人家以前一定是有过主人的,只是后来主人顾不上了。你家顾不上,我家顾不上,这些满山坡的柿子树,相约了手牵手疯长,其他的树只能甘拜下风,慢慢退场。这方天地成了它们的主场,开花结果只有风儿和蜜蜂知道,树叶落光了,才有人注意到满山挂起的红灯笼。

现在是野树,不代表人家以前没有主人,在别人的地盘上,我没有理由可以随意采摘。可错过了这个时节,等柿子上了色,就得再等一年。于是,我顺从了自己的强烈愿望。

向林子走去的路上,心跳就开始加速。来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建设:野柿子,你不摘,熟了就全落了,多可惜,还不如物尽我用,让它们以另外一种方式,成为装饰生活的美好物事,岂不更好?可真正到了要去拿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有种偷的感觉。

当“偷”这个词突然刺痛我的时候,刚好他的话跟过来:你说柿子熟了你摘,人家还知道你吃呢,这青柿子你摘,人家要问,你咋说?本来就心虚,突然被他一敲打,火蹭地直窜心口,摔了袋子,扭头就走,脚后跟能跺出土窝子来。

终究还是不甘心,回到车里,慢慢哄好自己,又踅回树下。站在沟边,我故意咳嗽几声,告诉草木和空气,我要摘柿子了,有看见的,就躲开点,千万别难为一个执拗的人,一个热爱美好事物的人。偏巧我的咳嗽有人呼应:穿林而上的一声吆喝,惊得我浑身冒冷气,下意识地拔脚就跑。刚跑两步,又被脚边草丛中跑出来的野兔子惊醒:当着人的面,拿走我想要的东西,就不是偷了啊!

五代时期,李谷以“探囊取物”来比喻征服江南的轻松,这是李谷与韩熙载两个时代枭雄的相互期许。此时此地,我多么期望,我只为一己私利的一点宵小愿望,能像探囊取物一般来得轻松又顺理成章。

声音来自我脚下不远处的放羊人。他在唤他的羊,他的眼里只有他的羊。我看见他了,就该打个招呼,虽然放羊人不一定是柿子林的主人。他说,你摘么,满山驾岭的柿子树呢,我庄大人多,以前都爱栽柿子树,就图柿子红了好看,景象好,现在人都进城了,柿子熟了烂在地里都没人瞅一眼,你随便摘么。

看看人家说的话听着多舒心,这说话的水平,一听就有文化,知道柿子景象好就是寓意好,就是柿柿如意。

我满载而归的喜悦,很快被繁复单调的制作过程淹没。网上有很多制作柿漆的视频,做得都极精美,每一帧镜头都流淌着诗意的浪漫。那些精心修剪过的场景,尽显岁月葱茏,人间美好。制作过程的艺术呈现,无一不体现了人们对自然资源的智慧利用和保护,诠释了自然的力量和用时间缔造的美好。可真正做柿漆的过程,是极繁琐又累人的活计,短视频博主的镜头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制作过程,有可能只是仅供拍摄,或者背后有机械化加工的过程,当然不乏非遗传承的践行者。用纯人工的方式去加工柿漆,确实费时又费力,而且很考验人的耐力,虽说与劳命伤财毫不沾边。

清洗去柿蒂倒简单些,看着青柿子在水里脆生生的那种鲜亮,心情都明媚。最难的是切碎后的锤打和过滤,站久了腰疼,捣得时间长了手腕疼胳膊疼,还头疼,这头疼大概是同一个动作做得久了的应激反应,而牙齿居然也跟着疼,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明明是出不了多少力气的活儿,怎么就浑身的不自在?

切碎的柿子块在石臼里成渣的过程,极其单调又费力。再看看手边同样缓慢减少的青柿子,突然就心急如焚,几欲放弃。撇下锤具,如困兽般在屋内转了一圈,待气息平复下来再重复操作。提取柿液,见不得一点油渍,它爱干净独一无二。相较其他植物染料的提取,唯有做柿漆可以在厨房里操作,也不用戴口罩,更不用通风换气,它特有的清香味,有点像镰刀刚划过草尖的味道。

我家住顶楼,敲打石臼的声音,一定会传遍整个楼层。搭积木一样的居住方式,住顶楼的人需格外小心,方不惊扰邻里。只要是活物,总会带着声响,况且这种不间断的捶打声,让人烦躁无趣,楼下的人,自然跟着难受。我极惶恐,石臼放到案板上,案板也跟着响,放到地板上,虽然只有石锤撞击石臼的声音,可直接放到人家头上的顶板敲,于情于理都觉得亏。因为缺钱,买了顶楼,一直很谨小慎微。想到此,又赶紧把石臼抱到案柜上,在石臼下面垫上好几层毛巾,声音一下小了很多,长出一口气。

单调啊,重复啊,初秋的太阳又那么好,她正透过窗玻璃看着我,那只一闪而过的鸟的影子,把我的视线拉得很远。我想出去的心,一次次扑闪,又一次次被自己强行摁住。听段戏吧,刚开始很享受的,可手上沾满了柿子的汁液,黏糊糊滑溜溜的,老翻手机不方便,不翻又循环往复地唱同一个段子,就烦了,正如我手中正在干的活。

不如就听书吧。跟着一个读书群,正在读《后汉演义》第四十六回,一打开就是张纲埋轮的事情。光禄大夫张纲年齿最少,气节独高。他明知豺狼当道,外戚争宠,宦官专权,出京不过里许,竟将车轮埋藏地下,缮好奏疏,要弹劾大将军梁冀,条人家十五罪。梁冀妹贵为皇后,内宠正盛,纲不顾利害,一谏不成,再谏。顺帝当然不爱听,人家不爱听的话你说一遍还行,说得多了,人家就烦,就要加害于你,多亏顺帝知他忠直,不予加谴,但置之不理,后遭梁冀陷害,幸有张婴等上书力挺,才得安托,可希望整肃朝廷的愿望终究落空。张纲是个犟人,他的犟为的是江山与百姓,才有那么多谏臣前赴后继,不畏强权,死而后已。

看看,又扯远了。我的犟充其量就是执拗,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坚持做过程极其枯燥的事情。但转眼一想,等我的柿漆发酵完成后,我要染好多匹布,挂满我的小院,将它们交给太阳,让过往的风跟着我的布起舞,让我养在院里的花,看布上被太阳晒出来的风景,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因为有希望作驱动,我把一整天的时间,都安然地交给了两大盆柿子。中午给他发了信息:今日无饭。

看着我一点点捣碎过滤出来的柿液,那些受虐的制作过程,就显得微不足道。没顾上做饭,一碗泡面垫底。大拇指被过滤纱布磨掉了皮,在石臼里掏柿渣,中指指尖被磨掉指甲往出渗血。再回头看一眼被我弄得一片狼藉的厨房,骨头贴着地皮簌簌往下溜。

柿染也叫太阳染,待柿漆发酵完成,染布或者刷木质家具,不用加任何媒染剂,太阳晒,反复染就行,染出来的颜色是大地色,所以又叫大地染,

大地色,是多么宏大气派的颜色,值得所有的辛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