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勇的头像

杨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06
分享

“春羽”计划+《给方老板捐点钱》+杨勇

(一)

火车哐哧哐哧的节奏逐渐加快,夜幕中,沿线的灯火由高耸逼仄变得平缓疏远。

田文秀坐在下铺,想着明早的会议。好不容易来北京出趟差,又恰逢是周五晚上回,他想着可以过个周末,但刚踏上北京西站的月台,办公室便打来电话。

“乡长,您是明早回来吗?刚刚收到文件,明早九点,县政府二楼会议室,马超副县长主持召开禁烧禁牧工作推进会,要求各单位分管领导参会,不需要准备汇报材料。您看您能参加吗?”

乡里的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去还能怎么办?一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希望周末不加班的侥幸心理,文秀不禁咧嘴一笑,像是在嘲讽自己的天真。

对铺的女士不时朝文秀望一望,只是文秀一直在想工作的事,没有注意到。从工作的头绪中走出来,他抬起头,正好遇到对铺女士的注视。在文秀看来,这只是一种偶然,出于礼貌,他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窗外。殊不知,女士一直在刻意寻求与文秀的眼神相遇,从而破冰交流。

“小伙子,在北京工作?”女士笑着问。

听到女士的发问,文秀转回脸,正对着女士,他注意到这位女士一脸疲惫。“不,只是去北京出差。”

“是到银川吗?”女士抓住机会,准备多聊几句。

“嗯,银川,终点站。”文秀并无意与陌生人攀谈,回答完女士的提问,他继续扭头望向窗外,只等着火车熄灯,睡觉。

“小伙子,明早能不能帮阿姨个忙?”女士注意到文秀不想多聊,索性单刀直入切入正题。

文秀再一次回过脸,女士侧望文秀的脸也跟着回正。文秀在心里嘀咕:这人也太不见外了,一上来就让人帮忙,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文秀并不急于回答,他快速打量一下女士,她穿着素雅干净,不像是那种倚老卖老的无礼之人。她的神情苦涩,或许真有什么困难。尽管文秀觉得很尴尬,但他还是善意地问帮什么忙?

一个感激快乐的微笑从女士的脸上一闪而过,接着又恢复到愁眉不展的状态。她指向两铺中间小桌下面的一袋行李说:“明早能不能麻烦你出站时,和我一起抬个行李。这行李有点重,我老了,一个人提太费劲。”

一个蓝白格的编织袋,鼓鼓囊囊,一看就装了不少东西。对于文秀来说,帮这点忙并不烦难。他盯着编织袋,没有迅速回答女士。女士以为文秀嫌重,不愿意帮忙,于是立马补充道:“你别看袋子大,但不重,有几件羽绒服,占位置。”

文秀这才缓过神来,答应了女士。说完此事,文秀觉得聊天应该可以打住了,他又扭头看向窗外。火车早已驶离繁荣的城区,外面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乡间灯火远远近近布列。看文秀不想再继续聊下去,女士也朝窗外看去,远方总是能引起无限遐思,使人暂时忘却当下的纷扰。

广播里传来声音,列车即将到达石家庄站。“马上到石家庄了”,女士重复了一遍广播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文秀。

“嗯,快到石家庄了。”文秀应和一声,然后看了看表。过了石家庄,还有二十分钟十点半,到时卧铺熄灯,就可以睡觉了。文秀本可以一上车就睡觉,这间铺厢里六个人,另外四个中上铺的人,火车开动后不久就相继躺到铺位上,要么睡觉,要么玩会手机再睡。文秀睡眠质量不好,他在明光的环境下很难入睡,不得不等到熄灯。

火车再一次启动,离开石家庄。列车员开始逐个铺厢拉闭窗帘,并顺带通知,二十分钟后熄灯,请大家抓紧洗漱。忙了一天,终于可以睡觉了,文秀突然感到放松下来,他静静地坐着。这时,对铺的阿姨又一次不顾文秀是不是愿意聊天而挑起话头:“小伙子,你身材真好。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么瘦就好了。”

文秀听得出她的话并无恶意,甚至真的是想夸文秀,但被一个六旬女人夸身材好,他不免觉得汗毛倒竖。文秀心想,这位阿姨不会聊天就算了,干嘛非要尬聊。他应酬般地回答道:“工作太忙,压力大,胖不起来。”

但是,文秀其实误解了女士的意思,女士表达的重点是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很瘦,而不是文秀身材好。显然,女士看出文秀虽然不想聊天,但不拒绝听别人说话。而此刻,女士正好想要倾诉,她不需要对方的回应,只需要对方能听着就行。女士已做好在火车熄灯前讲述自己儿子故事的准备。

她的儿子与文秀一般大,但是她的儿子严重肥胖,导致心脏、肾脏等器官出现病变。近一年来,她已多次来来往往于这趟列车,带着儿子在北京就医。

“这趟车是夜车,晚上发车,第二天一大早到,所以大家都愿意坐这一趟,不耽误事。这样的话票就很抢手。不过最近还好,冬天天冷,旅游淡季,去宁夏的人少。你可不知道我夏天买票那个难。说来也怪,这车一年四季都坐得满满当当,但感觉冬天比夏天安静些,夏天感觉整个车闹哄哄的。”

“可能夏天游客多,显得吵闹。”文秀觉得有必要给出自己的理解。

“可能是吧。夏天的票全给旅行团抢走了。”女士顿了顿,接着回到当下。“这次我们在北京待了大半个月,总算是确定了治疗方案,准备做手术。现在就是一方面排队,一方面等我儿子各种指标降一降。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民宿,什么时候条件成熟就什么时候做。我本来不打算回家,把他一个人撂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再说还得监督他减肥。不减点肥,达不到手术指标,手术还是不好做。但我儿子嚷嚷着想吃家里的羊肉了,咱宁夏人都知道,咱这儿的羊肉比别处香。所以我想,回就回一趟吧,顺便把些衣服也带回去洗洗,这才装了满满一大袋。不过并不是很重,你不用担心。”说到这儿,女士想起明早得托文秀帮忙,有必要再次表达一下歉意和感谢。她继续说道:“这次回去,还得卖房。中介找买主都谈好了,我回去就是办个手续。我有一套小房,我儿子有一套大点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住。一开始我打算卖儿子的房,他们的房大,新,卖的钱多。我儿子这病得花不少钱。其实我们条件还可以,他爸爸虽然走得早,但以前做生意,也给我们留了点钱,要不我怎么能给儿子买房娶媳妇。我呢,以前在医院上班,是护士,前些年退休,也有退休金。要是没病没灾,我们家的日子很小康的。”提到病灾,女士长长叹了口气。“唉……也是我们自找的,就这一个孩子,从小太溺爱,要啥给啥,吃啥给啥,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等大了,天天大半夜的烧烤啤酒,我们说上也不听,才吃出这毛病。”女士带着哭腔说完这一段,言语中透露出自责。

“所以回去要卖房子?”女士讲述时,文秀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听着。但听到要卖房,他突然想起方老板,不由问了这么一句。

听到文秀发问,女士更加确信文秀一直在认真听,于是详细讲起卖房的事。

“嗯,这次回去卖房。说起这事真是让人心酸。”女士又长叹一声,这一次,她真的流了眼泪。是呀,被疾病逼到绝路,不得不卖房子,换谁都会心酸,文秀很同情女士的遭遇。不过女士的心酸不止于此,更在于儿媳和孙子的态度。她用手擦掉眼泪,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嗓音沙哑地继续讲下去。

“之前我的计划是卖掉我儿子的房,他的房大,新,卖的钱多。于是我就跟儿媳和孙子说了我的想法。我想,我儿子是儿媳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她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房救丈夫救爸爸。但我孙子却说,不行,为啥要卖我们家的房,不卖奶奶家的房,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儿?我说,房子卖了你们先到奶奶那儿挤挤,等你爸爸好了,咱在一起挣钱买新房。我孙子还是说不行,他说他们的房子是学区房,卖了就不能上重点中学。听听,这是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肯定是他妈教他这么说的。没办法,我只能先把自己的房卖了,钱不够再说。”

听到这儿,文秀再一次想到方老板,想到这几年流行的大病众筹模式,他建议道:“阿姨,您花销这么大,不考虑考虑那个水滴筹什么的?我看朋友圈经常有人转发这个。”

听到文秀的建议,女士感到她的倾诉得到了善意的反馈,更加热烈地倾诉下去。

“老早就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个筹,我在朋友圈也经常看到这类信息,每次看见,我都会多少捐点,十块二十,三十五十,不论多少,都是善意。人嘛,谁还没个难事。不过这事轮到自己头上,我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这种方式为好。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用。但是就在前几天,我带着儿子去医院作检查,在走廊遇到一个人,他看我们提着厚厚一沓病例和检查,就主动上前问我们什么病。我们给他说了情况,他又翻着看了看病例,说这病很严重,得花不少钱。然后他说他是水滴筹工作人员,如果我们需要,可以帮助我们筹钱,他们只按比例抽一点服务费。我说,谢谢了,我们先自己想办法,用这个筹钱怪不好意思的。那人说,阿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多少大领导大老板都用这个,治个病,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就算病治好了,还怎么过日子?您儿子这个病,我看前前后后没有80万下不来。还别说,人家水滴筹的工作人员算得是准,我们算下来也差不多得花这个数。我当时一盘算,我那小房卖个40万,剩下的一半不如就试试水滴筹算了。然后我给那人说,你帮我们筹个40万吧,剩下的一半我们卖房自筹。那人说,阿姨,您卖不卖房我管不着,但建议您还是按80万筹。为啥呢?你看啊,第一,80万才能显出病的严重,咱这又不是弄虚作假,实实在在就得花这么多钱,对不?第二,病治好了,后期的康复疗养不还得需要一大笔钱吗?您得给自己多留点余地。第三,筹钱这事谁也不敢打包票想筹多少就能筹多少,也许你想筹50万,结果只筹到5万,对吧。所以我建议您还是按80万筹,如果筹得顺利,到了40万的时候,您不想再筹了,那就关闭筹钱渠道。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就决定听他的。后面几天,那人就来找我们做资料,给我们做成了朋友圈。我拿给你看看。”

女士从床铺上拿起手机,正打算找到那条筹款信息给文秀看时,火车熄灯了。文秀在偌大的北京城跑了一天,本来就很累,期待着关灯睡觉。其实他对女士的筹款信息并不感兴趣,正好熄灯,他顺势说:“阿姨,不看了,祝您如愿筹到款,也祝您儿子早日康复。早点休息吧。”说罢他便斜着身子去拉被子,示意结束这场聊天。

躺在床上,文秀立马想到一个问题,明早去开会是走路还是开车?算了,还是走路吧。明早先回家吃早点,然后歇会,然后走路去开会,反正县政府离家不到三里路。

 

(二)

从县政府大楼出来,文秀又暗自讥笑自己决策的失误。是个短会,九点开,九点半就结束了。文秀原本打算会后回家接着休息,但主持会议的副县长要求各单位立说立改,第一时间行动落实。与此同时,副县长还安排了一个督查小组,由他亲自带队,会后便开展督查。

站在县政府大楼的门廊下,文秀很快编辑好了一条短信,分别发给书记和乡长:

“书记/乡长,今早马超副县长主持召开禁烧禁牧工作推进会,会议刚刚结束。马超副县长会后带队督查,我已安排办公室通知各村书记加强巡查。我现在从政府出发去乡上,随后带领今日值班干部下村巡查。”

发完短信,文秀拨通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向他简述了会议精神,让他安排通知各村加强巡查。安排完工作,文秀朝政府大门走去,准备回家开车去乡上。快到门口时,一辆宝马越野从身后驶停到他身旁。车窗缓缓下降,司机圆润的脸庞逐渐显出全貌。是方老板,他稍微探出一点头问道:“田乡长,不是去出差了吗?”

“今早刚回来,就被拉来开会了。”

“坐飞机?”

“飞机太贵,坐不起,买的火车票。”文秀开玩笑地回答道。

“看乡长说的,又不让你自己出钱,公家给你报销,坐飞机多快。”

“嗨,不知道为啥,更喜欢坐火车。就是不给报销软卧,要是能坐软卧那就更舒服了。”

“这说明乡长接地气。”方老板俏皮的回答,看似是在解释文秀坐火车不坐飞机的原因,实则巧妙恭维了一下文秀。文秀当然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和方老板都乐了。接着方老板又问:“乡长,今天没开车?”

“没开,还以为开完会就完事了,结果县领导这会带队督查,还得去乡上一趟。”

“那我带你一程呗,正好我去趟上滩的工地,顺路。”方老板热情招呼文秀上车。

“嗨,我还是回家开车吧。坐你车去,下午再咋回来?”

“这还不好办,下午你一个电话,我再去接你不就完了。上车吧。”

“也行,下午我坐值班干部的车回来。”文秀拉开车门,看到副驾座位后面还坐着一个小姑娘。不等文秀坐定,方老板已尽力向后转身,朝文秀解释道:“这是我姑娘。今早家里人忙,我带出来转转。”接着,方老板转回一点身子,朝女儿说道:“妍妍,叫叔叔。”

“叔叔好。”女孩大方地望着文秀。

“你好呀。”文秀笑着回应。

方老板这才回正身子,踩下油门往上滩驶去。

“方老板,你去工地,孩子谁看?”

“乡长,我去工地送个东西,时间不长。”方老板边开车边和文秀聊着。“她在车上待一会,我给她把暖风和换气打开,副驾背面还有屏幕,她看一阵动画片,一会儿就行。”

文秀这才感受到,这车很宽敞舒服。他挪动一下身体,往靠背又靠了靠,翘起二郎腿,对方老板说:“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坐你车。这好车确实是舒服,座位空间是真大,你看,我一米八六,但翘起二郎腿,腿脚离前座还很宽。这车空调也好,车里暖而不燥。我那车暖气开一会,嘴皮子都能吹裂。”

“看乡长说的,暖气能有啥区别。我这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这车一年光是保险保养就得好几万,更别提烧油了。没办法,乡长,干工程,得靠这玩意装门面。”

“贵有贵的道理,多花点钱,多享受点,少受点罪,值。”文秀确实觉得这车坐着舒服,行车稳,噪音少,车里也不闷,难怪方老板放心把女儿放在车上。

“你说的这个贵有贵的道理我很赞同。”还有一大截路要走,方老板见文秀一直在夸自己的车,于是岔开话题,和文秀闲聊起别的,他说:“最近有件事就让我深受感触。我家姑娘不是在县里一个培训机构学播音主持嘛,学两年了。那个机构说得天花烂坠,说是从哪哪儿请的专业名师,结果发现都是在吹牛。前不久,我姐,也就是孩子姑姑,她在电视台工作,说省电视台要搞一台少儿春节晚会,招募主持人,让我女儿去试试。我说那感情好呀,我先带姑娘去了趟我姐家,让她给姑姑展示展示这两年所学。结果我姐一听,说这哪行。她立马给我推荐了一位老师,让我先带孩子去集训几节课,然后再去报名试镜。好家伙,一联系才发现人家一节课要一千块钱,一节课一小时,就一千块。贵确实贵了点,但效果确实也好。我姑娘跟着人家学了几节课,成功面上了主持人。”说到这儿,方老板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发现妍妍也在认真听他讲话,因为爸爸在说她主持的事情。于是方老板对女儿说道:“妍妍,你给叔叔说个开场白吧。”

小姑娘听到方老板的指示,立正坐起,清了清嗓子,然后字正腔圆地开始主持:“亲爱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朋友们,大家晚上好!马蹄声声绝尘去,金羊闹春滚滚来。羊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伙伴们又长大了一岁,让我们共同迎接新的一年,祝大家羊年大吉。”

“厉害呀,说得真专业。吐字清晰,节奏稳,气息稳,真和电视上的主持人一个样。” 小姑娘的主持稳重专业,出乎文秀的预期,他真心表扬她,然后向方老板说道:“真是名师出高徒,你这钱没白花。”

 “乡长,说到底,还是人家老师专业,教得好。”方老板谦虚地将成绩归功于老师。

“估计小姑娘也没少下功夫。”

“那倒是,一闲下来就练。”

闲聊没一会,车便已经到了城郊。县城不大,从县政府出来,往南六七个红绿灯,上了109国道,就到上滩乡地界了,文秀正是上滩乡的副乡长。一眼望去,国道两侧尽是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田块,大大小小的村庄远近散落在农田中间。得益于黄河水的浇灌,这片土地富饶温厚,滋养着一方百姓。

文秀在上滩乡工作已逾三年,他对辖区大大小小的庄子早已烂熟于心。透过车窗,他看到东边庄子附近冒起一股黑烟,这是新华村的地界。他拨通新华村书记的电话,告诉村书记七队东边正在冒烟,让村书记赶紧安排人去灭火。不一会儿,村书记打来电话,说派七队队长去现场看了,是一户人家在院子里烧落叶,火已经灭了。

察觉到文秀已挂断电话,方老板忍不住说:“乡长,我有时候都替你们叫冤。你说一天那么多正事都干不完,非要让你们天天盯着防火。”

“没办法啊,各级领导重视。早晨刚开完禁烧禁牧工作推进会,县领导这会就已经在带队督查了。”

“这大面积的烧荒不让,我觉得还有点道理,为了保护环境。但是那田间地头的小堆树叶杂草也不让烧,还要让农民拉走,这不是白白费力气嘛。”

“方老板,你说的这些啊,我也经常在思考,有时候我也觉得很郁闷,觉得我们在很多无聊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但是我觉得这个事情得去这么理解。你看啊,从政策制定的角度来说,作为大领导,他要考虑的是全局,而不是一个个特殊,所以制定出来的政策肯定不可能方方面面照顾到,对吧。然后,从政策执行的角度来说,如果太强调特殊的话,那么这个政策很容易被架空。比如说允许焚烧小堆秸秆杂草,那首先的问题是多小的堆算小堆?再者说,如果真有了明确的小堆标准,那么大家肯定会把大堆拆成小堆来烧。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一个政策在执行时尽管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但为了保证政策的有效性,应该严格执行。例外的口子开一个,就会开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开下去。”

“哎呀,果然是高材生乡长,看问题深刻。”

“我也是瞎捉摸,其实我也没想明白。感觉理是这么个理,但私下里说,我也觉得禁烧工作干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科学,浪费了太多基层人力物力。”

“乡长,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实际工作中就是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应该给基层干部一些灵活处理的空间。咱再以放羊这事为例说说,山区不让放羊显然是好的,有利于植被保护和恢复。但我们这儿属于川区,不让我们放羊,我就觉得不合情理。我们这儿全是农田,至少秋收后的三个月让农民放放羊,吃吃田里沟渠里的杂草,不挺好嘛。还减轻了冬天禁烧的工作压力。”

“方老板,你说得有道理,干工作是应该因地制宜讲求变通,但问题是有时候一讲变通就全然不顾政策的原则性,而严格执行政策又往往演变为一刀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放就乱,一管就死。”

“所以制定政策的人真是应该多听听一线的声音,政策制定科学了,你们干工作也舒心容易些。”

“方老板,你这个站位可以啊。”

“近朱者赤,跟着高材生乡长,站位必须提高。等乡长以后当了大领导,基层的工作肯定就好干了。”

“嗨,哪还敢惦记当大领导。只要现在不着火,不挨通报不受处分,就谢天谢地了。”

言语间,车已临近乡政府,到了上滩乡最著名的餐厅老马记手抓。方老板打趣文秀说道:乡长,你们禁牧工作干得太好,不让放羊,我们现在吃的都是圈养的羊肉。他们说圈养的羊肉,味道是要比放养的差一点。”

“可能吧。”文秀随意应答了一声。车已快到终点,是时候保持沉默了。

驶入政府大院,方老板看了一眼车载屏幕,才刚刚过十点,还早,他对文秀说:“乡长,中午你忙完了给我打电话,我们在老马记吃个手抓。”

“不用了,方老板,你忙你的。我忙完就直接回家了。”

 

(三)

文秀走进门房,值班干部正在看电视,他站在门口,向他们简要说了早晨开会的情况,并请他们做好准备,一会儿出发去巡查。接着,文秀上二楼到自己办公室。刚坐在办公椅上,手机响了,是县政府办公室的王磊,他是马超副县长的秘书。文秀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督查组在上滩辖区看见了火点?接通电话才知道,原来副县长临时有其它事,没有下来督查,只派出了督查组。王磊打来电话,只是告诉文秀一声,督查组刚从上滩巡查完,没发现火点,言下之意是文秀稍后可以不用看得太紧。王磊与文秀是同一年入职的选调生,因此常常力所能及地给文秀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和领导动态。

刚挂掉王磊的电话,值班干部的电话又打来了。

“喂,乡长,下来走吧,车准备好了。”

文秀走到窗户跟前。他的办公室在阳面,站在窗户前,乡政府院子尽收眼底。尾号123的面包车已停在楼门口,这是乡上的公用车,虽然已破旧不堪,但却十分抢手,谁都愿意开着它或坐着它去下村开展工作,因为这样的话就不用开自己的车了。

“我得临时改个材料,你俩去巡吧。路上注意安全。”既然知道督查组已经离开辖区,文秀就不想再去巡查。挂了电话,他走到办公桌前,撕开一小袋正山小种倒入玻璃杯中,然后到饮水机前接满热水。回到座位,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坐到皮椅上,向椅背靠去。难得清静一会,不如喝喝茶,养养神。文秀的思绪随意纷飞起来。

文秀想到这几年自己的变化,真是唏嘘不已。出生农村,他从小就渴望去大城市见识见识。认真努力的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可现在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田间地头。想起在上海的生活,他也曾追逐十里洋场的时髦。他请女孩子去西餐厅喝咖啡吃牛排。去东方艺术中心看各种演出,其实他对京剧、黄梅戏、昆曲等传统戏曲一窍不通,但只要有人叫他去看,他都愿意附庸风雅地去了解一下。他最喜欢的还是话剧、歌剧、音乐剧、交响乐、器乐演奏这一类。音乐真是好东西,专业人士可以去理解音乐,而像文秀这样的外行,只要认真听,也照样能感受其中的魅力。他还认真学习英语,上海办世博会那年,他去做志愿者,轻松自如地用英语交流。

临近毕业时,文秀在上海也拿到了不错的offer,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去做选调生。要是那会留在上海工作,那么现在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番样子。文秀记得,刚刚参加工作时,正赶上农村的农田水利建设,乡上让他负责农建宣传工作。他每天跟着水管站的几名干部,游走于田间地头,记录各村上工的人数、机械的数量以及工程的进度。从洋气的、国际化的上海一下子扎进泥土里,文秀确实有点惶恐。他甚至开始羡慕那些留在北上广深工作的同学,他们一定过着很精彩的生活吧。

不过,工作几年后,文秀已不再羡慕他们。他常常想起那个不知从哪儿听到过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小伙,厌倦了自己家乡重复单调的生活,只身前往远方的大城市谋求理想。他租住在一对老年夫妇的公寓,与他俩一起生活。两位老人和蔼亲切,有事总是友好商量,小伙从来没听过他们争吵拌嘴。在小伙眼中,他俩平静幸福,简直就是模范伴侣。后来,小伙需要搬家,去向老人告别。只有老奶奶在场,他向老奶奶表达了谢意,感谢老两口长期以来对他的照顾。与此同时,他还表达了对老两口的歆羡,他说他俩温馨的生活,常常让自己深受感动鼓舞。老奶奶望着激动的年青人,过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一番决心,她终于对小伙说:“没错,年青人,我们过了幸福的一生。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好几次,我都想先杀了比尔,然后再杀了自己。”是的,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不圆满。

现在文秀早已适应了新的工作生活,走在县城最热闹的街道,文秀常把它想象成上海的地铁站,如果是在上海,人们不会这么慢慢悠悠地走路,而是步履匆匆,于是文秀左突右冲,超过一个又一个行人。对于文秀来说,上海就像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多元丰富的文化文明照进文秀的人生视野,这让文秀在以后很多时刻面对不同人不同境遇时都不忘提醒自己: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现在,他偶尔还会去吃牛排,但他觉得吃面时就个蒜也很香。剧院的芭蕾舞、歌剧、音乐会固然精致高雅,但公园凉亭里大爷大妈跳广场舞、吼秦腔、拉二胡也很过瘾。

基层的历练让文秀成熟了很多,文秀自己这么觉得,他的高中同学也这么觉得。文秀回想起那晚的饭局。前几天去北京出差,文秀正好约着几个昔日的高中好友一起吃晚饭。多年不见,大家都有明显的变化。他们约在一家西城区的餐厅吃涮羊肉,但是有一个哥们在昌平工作,等他下班赶来,还得一段时间,于是先到的四个人正好凑着打起了牌。

“别看你们都是技术领域的精英,但牌打的确是不咋地。我和村干部打,他们把把能凑出同花顺炸弹。”打了几把牌,文秀发现另外三个人都不爱凑同花顺炸弹。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们的牌技可真是不如农民。

“掼蛋是为了社交。我们这几个i人,会打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苏还行,除了不凑同花顺,其它还是很好的。”文秀和老苏是对家,他俩配合得很好,已经一鼓作气升到J了。

“苏博士在学校不好好写论文,一天到晚打牌,牌技是练了出来,但毕业却延迟了。”李照调侃地说道。知道李照是在开玩笑,苏博士并不生气,跟着其他人大笑起来。

“不慌。好在有你们几个金主在北京,还常常请我吃个饭改善伙食。我们文科博士穷,以前学校还发点补助,但延毕就啥也没了。现在抓紧毕业的动力就是找工作挣钱。”

“不过苏博士的心态是真好,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李照继续说道。

“嗨,这都是表面,其实我心里慌得一塌糊涂。要说沉稳,还得是田乡长,你们也能感觉到吧,他的气质明显和以前不一样。”苏博士的意见其他人也赞同。基层工作繁琐复杂,最好尽可能多地先了解情况,然后再作出决策。这样的工作思维,无疑会逐渐影响一个人的风格。

“哈哈,其实我心里也慌。”文秀说道。

一转眼就七点半了,文秀和苏博士已经赢了一轮,但昌平那哥们还有大半小时才能到。

“以前我还挺羡慕你们这些留在北京工作的人,将来你们的孩子可以直接享受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但现在感觉,小县城二十分钟走遍全城也挺好。”

“哈哈,说什么子女教育,我们在座的三个北漂单着俩,这辈子能不能找到对象结婚还是个问题,更别提生孩子了。”李照笑着对文秀说。

“是呀,可别羡慕我们。就算有了对象,也愁着买房还房贷。”王波附和着李照。

“不管怎么说,你们多奋斗一点,下一代就轻松一点吧。”文秀知道,作为北漂一代,他的这帮同学也不容易。

“不过要说留在北京有啥好处,我这几年最大的一个感受是看病。不过不是给自己看病,而是给老家人介绍医院。”李照若有所思地说。

“哟,照哥这人脉广啊,都混到医疗圈去了。”

“这倒也没有,其实就是问个信而已。之前碰巧认识一个医学博士,他毕业后去了协和医院。前几年,老家有个亲戚得了怪病,怎么都看不好。后来就托我爹问我,看看北京能不能治。正好我想起那个协和的学长,我就把大概症状跟他说了说,然后他给我推荐了几个医院。过几天我亲戚说挂不上号,我就又问那个学长,看看他能不能帮忙挂号。他说挂号他帮不上,但是他建议我亲戚去挂特需号。特需号贵,但容易挂上。后来听说我那亲戚去那学长推荐的医院看了看,还是有效果,所以这几年偶尔老家人有个什么病,都托我爹问我去北京哪个医院,然后我再请教那个学长。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就是问个信传个话。有时候觉得这种事情很玄妙,现在信息很公开透明,哪个医院擅长治什么病,网上都有,他们自己都能查到。但是好像就需要一个认识的人给他们一点确认,他们才放心。”

“顶尖的医疗资源,这就是北京的优势。能给老家人提供点线索,就已经是不小的功德了。”文秀这样的看法,王波和苏博士深以为然。

“前些日子,我爹又给我打电话。”李照接着说下去,“他说老家一个叔叔的女儿,刚高考完,就查出白血病。省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女孩造血功能障碍严重,随时都有可能……你们懂的。就算治疗,也最多维持个一年半年。这可把我那叔叔吓坏了,19岁的花季少年,人生才刚刚开始。于是他就托我爹来问我,我打听了一下,给他说了去哪个医院。后来,听说那叔叔带着女儿来北京,但北京的大夫给出的结论和省医院差不多。现在的一个问题是,这病还治不治?”

“那必须得治,还得全力以赴治。”苏博士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我那叔叔经济条件不好。他要是全力以赴,就只能四处借债,最后注定是人财两空。”

“那就试试水滴筹呗。我看你前几天不是还转发了一个水滴筹,捐了300块嘛。”王波说。

“对,我前几天转的就是我那叔叔的。并且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我那叔叔筹到了钱,但他女儿却突然没了,那怎么办?退一万步讲,就算把筹到的钱全部用来治病,最后还是免不了人财两空,只不过我那叔叔的经济困难被社会的善意分担了。”

“嗨,干嘛想那么多,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救人要紧,先筹到钱再说。”苏博士的观点是应该以人为本。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照哥说的这些,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有钱人应不应该用水滴筹?我给大家讲讲我的一次捐款经历。”大家看看表,昌平那哥们还得一会才来,因此点头示意文秀说下去。

“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刷朋友圈,有一条信息霸屏了。我的同事朋友都在转发一条水滴筹信息,点进去一看,原来是我们乡上的一个老板在为父亲筹钱。他的父亲罹患癌症,在北京化疗,开销巨大。我想我要不要捐点呢?当时我一闪而过的想法是,没必要捐。毕竟我每月工资四千,而人家资产几百万。然后我看那个信息里有一栏来回滚动,专门显示捐款人和金额,我看了一会,发现很多同事朋友都捐了,五十、一百、两百都有。看别人都捐了,我也就跟着捐了一百。”

“田乡长,一百而已,不至于后悔吧?”王波笑着问。

“后悔倒是不至于。就是刚刚听你们聊起水滴筹,又想起这事了。现在回想,我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捐,是盲从同事?还是出于同情?”

“你要这么说,那你捐款动机肯定混杂着人情世故。”李照对文秀说。

“就算动机不是很纯,但只要行为结果是善的就行。”苏博士仿佛在替文秀辩护。

“我老觉得这一百块应该捐,又不应该捐。你们说,换作是你们,会不会捐?”文秀向大家征求意见。

“是我的话可能不捐。”王波率先回答道。

“我可能也不会捐。但要是别的忙,我愿意帮,比如有钱人的车坏在了路上,我可以帮着推推。”李照附和了王波的观点。

“苏博士呢?”文秀望着苏博士问道。

“估计我也不会捐。但我们其实是以阶级立场的革命思想来看待这个问题了,如果以人性立场的人道主义思想来看,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承受着疾病的痛苦,所以捐点也无妨。”

“好家伙,苏博士连革命思想都给整出来了。那你觉得富人应不应该用水滴筹?”文秀继续追问苏博士。

“我觉得不应该。有钱人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应该先自救,一上来就众筹,显然是占用浪费社会资源。不过咱这是工薪阶层的看法,如果在座的都身家千万,那可能就会觉得有钱人也有权利众筹。”

“所以我们成不了有钱人。”王波打趣说道。

“不过从捐助者的角度来说,大多数捐助者在给病患者捐款时,都是陌生人。由于信息不对称,捐助者单凭水滴筹发布的信息,很难判断受助人真实的经济情况。我觉得这种情况下,应该认可和鼓舞捐助者的善意,要不然这个社会就没有一点信任了。当然,要是像文秀这样,已经知道对方经济条件很好,那我觉得捐了是善意,不捐也没问题。”苏博士看问题总是很深刻辩证。

“苏博士说得有道理。现在想想,那个老板有足够的资产给父亲看病,只不过花费之后,肯定会影响他手头的现金流和扩大再投资的能力,但是这种超出生活需求的损失不应该转嫁给社会。所以,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是不会再捐了,除非那个老板先卖掉一套房,再卖掉他的宝马换个中低档次的车。”

想到那次饭局的聊天,文秀突然明白一件事,他最羡慕的应该是,那帮留在北京的同学朋友可以常常有富于洞见的头脑风暴。此刻,文秀坐在办公桌前,感觉终于对上次一百块的捐款有了清楚的判断和看法,心情不禁变得畅快轻松。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手机铃声响起,他接起电话,是值班干部。他俩已巡火回来,准备回家,问文秀回不回,回的话带他一截。文秀说,稍等,我涮个茶杯,马上下来。


真实姓名:杨勇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清华大学紫荆公寓18号楼

就读高校:清华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