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木格窗棂时,瓷盆里的悬崖菊正在打捞昨夜的月光。那些垂落的花瓣像被露水浸透的流苏,又似搁浅在青瓷边缘的碎星子,在推窗的刹那簌簌颤动。元稹的诗笺还摊在案头,墨色洇染处恰好是"遍绕篱边日渐斜"的句子,而东墙下的野菊已从石缝里挣出细长的蓝,仿佛有人把黎明的天色揉碎了填进花瓣。
祖父的梅瓶总在霜降前醒来。汴京旧宅的廊下,他曾将未开的菊枝倒悬在青瓷瓶口,说是让花骨朵儿先尝尝北风的烈性。我常蹲在阶前看那些倔强的花苞,看它们如何在铜炉炭火的暖意里慢慢舒展。某次偷蘸了朱砂拓印花瓣,却把宣纸染成晚霞的颜色。祖父笑说:"这倒合了白乐天'满园花菊郁金黄'的景致",而我分明记得,那日瓶中开的分明是紫龙卧雪。
道观的茶炉上煨着松针与野菊时,终南山的云正从窗棂格子里渗进来。老道用竹夹翻动焙茶的新菊,花瓣蜷缩的瞬间,突然想起陶渊明篱边的霜色大约也是这样一寸寸收紧的。茶汤注进钧窑盏,金箔浮沉如散落的星斗,啜饮时舌尖漫过的苦意,竟与二十年后我在大相国寺残碑上触摸到的拓痕惊人相似——都是时光烘干的芬芳。
寒山寺的野菊生在唐代的砖缝里。老僧扫落叶时,帚尖总会小心绕过那些金黄,任它们与《妙法莲华经》的诵唱一同生长。有次暴雨初歇,我看见经卷般的花瓣上缀满水珠,每一滴都映着飞檐角的风铃。这让我想起杜牧在扬州种菊时写的"尘世难逢开口笑",可这些沾了梵音的野菊,分明在每阵风过时都笑得乱颤,窸窣声应和着大殿里的早课吟诵,竟比木鱼更清越三分。
雨是子时开始叩打窗扉的。油纸伞撑开的弧度刚好接住一朵坠落的墨菊,花瓣在伞面上蜿蜒出蝌蚪文的轨迹,像某位狂生草就的残帖。此刻满园菊花都在雨中展刃,黄巢笔下"冲天香阵"的剑气凝作花蕊间的冷露。最惊艳是那丛白菊,雨水浸透后竟成了半透明的茧,似乎轻轻一碰就会飞出玉蝶。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要用"菊魂"入药——这般以清香熬煮风骨的魂魄,合该治愈人间的萎靡。
绿菊绽在立冬的晨光里,祖母的银簪也不过这般颜色。这种唤作"碧玉簪"的品种,总让我疑心是宋徽宗画废的《瑞鹤图》里逃逸的青黛。少年时读《东京梦华录》,总向往汴河两岸的万丈菊山,而今却觉着,再恢弘的锦绣堆也不及眼前这捧绿意珍贵。毕竟绚烂终要归于泥土,而真正的永恒,往往蜷缩在根须纠缠的黑暗里。
晒茶用的竹匾还留着祖父手泽。杭白菊在秋阳下蜷成小小的玉扣,收拢时却比盛开更显丰盈。沸水唤醒它们的刹那,我总错觉看见敦煌壁画剥落的金箔在杯中流转。去岁在黄州寻访东坡雪堂,见廊下陶罐插着几枝野菊,守碑人用袖口擦拭陶罐边缘:"这些花籽是从儋州带回的,算是给苏学士赔个迟到的春天。"原来草木亦通史笔,年复一年地替人间续写着注脚。
初雪覆上悬崖菊时,整座庭院都在屏息。残花托着雪粒的模样,像极了岑参诗里"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镜像。去年在洛阳城南,见过最动人的菊——从北魏瓦当的残骸里钻出,花瓣上还沾着铜锈的绿。它们让我想起那些在敦煌抄经的无名画工,砂砾磨秃的指尖,开出的却是千年不凋的莲。
收菊枕那日,檀木箱里暗潮涌动。晒干的香魄在绸缎间游走,惊醒了沉睡的水仙。杨万里若见此景,或会将"菊斋"改作"香舟"——载着陶潜的酒渍、易安的泪痕、八大山人的墨屑,在岁末的河流上漂游。子夜推窗,见月光正将菊影绣上窗纸,针脚细密处,隐约能辨出某位古人未写完的诗行。
此刻风掠过回廊,带来琉璃厂旧书肆的气息。那些夹在宋刻本里的菊瓣,那些被藏书印吻过的花魂,此刻都在我的砚池里苏醒。紫檀架上的哥窑瓶突然发出细响,原是两片干菊坠入《昭明文选》的夹页——这该是某位前朝书生遗落的书签,在六百年后的某个清晨,与我的目光猝然相认。
笔锋悬停的瞬间,忽然懂得:每一朵菊都是时光的拓片,而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是在描摹花瓣与风雪擦肩时的,那道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