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春笺

春来洞口，如拆一封未署名的长信。雪峰山余脉在信笺上洇开淡青墨色，平溪水淌过落款处的鹅黄苔痕。我总疑心这信是唐宋哪位诗家托风寄来的，字字句句都带着古意的平仄。

晨雾尚在竹林间徘徊，石径已被新篁染得微润。叶尖垂着隔夜的露，将坠未坠时倒映着整个春天。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原不是虚笔，此刻竹影婆娑处，分明有千年未改的琴韵。忽有鹧鸪声破开晨雾，惊落露珠碎成满地银星，倒应了韦庄那句"鹧鸪啼竹枝"的意境。山民挑着竹箕路过，笋尖犹带红泥，箬笠上覆着的塑料布泛着竹青色，恍如古画里蒙了层薄霜的蓑衣。竹箕缝隙漏下的碎光，在石阶上写满斑驳的六朝骈句。

转过山坳，云霞忽然换了颜色。层层叠叠的油菜花从半山倾泻而下，直扑向青瓦白墙的村落。杨万里若见此景，怕要改"儿童急走追黄蝶"为"黄云欲度青瓦檐"了。农人赶着水牛犁开紫云英田，新翻的泥土裹着碎花，倒像东坡词中"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倒影。老妪挎篮采蕨，白发与竹篮里蜷曲的嫩芽彼此映照，让人想起李清照的"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只是此处踏的是春泥，屐齿痕里嵌着半片辛夷花瓣。

平溪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碎银，柳枝蘸水写着无字的诗。此间春水不输江南，却比江南多了几分野趣。渔人收网时带起一串水花，惊得岸边苦楝树抖落细雪似的花瓣，倒应了柳宗元"欸乃一声山水绿"的韵致。二十步外野渡无人，木舟自横，艄公的蓑衣晾在石上，像幅未干的水墨。忽见孩童折柳作笛，不成调的声响惊起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正合了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的平仄。柳笛声里，一尾银鱼跃出水面，鳞片折射的光斑落在孩童青布衫上，恍若溅湿了半阙《渔歌子》。

文昌桥头的古樟已六百余岁，虬枝上悬着的红绸年年更新。树冠筛下的光斑里，老翁摆着春茶摊，粗陶碗中浮着野山樱的落瓣。这场景若教陆羽瞧见，怕要重写《茶经》——原来最妙的茶器，是盛着整个春天的粗瓷。对岸学堂传来读书声，"春眠不觉晓"的童音撞在石桥上，碎成粼粼波光。洗衣妇人棒槌起落，捣衣声里掺着李煜"砌下落梅如雪乱"的平仄，只是砌下落的不是梅，是泡桐花的浅紫。有老妪蹲在埠头浣洗新采的荠菜，青茎白根在竹篮里蜿蜒，竟似怀素笔下未干的草书。

暮色渐合时，炊烟在黛色山峦间写瘦金体。晚归的老牛踩着"归去来兮"的节奏，背上驮着半筐嫩桑叶。谁家新燕啄泥，在梁间修补去年的旧巢，让人想起白居易"谁家新燕啄春泥"的设问。忽然落起细雨，油纸伞次第绽开在青石巷，像宋人团扇上晕染的淡墨。转角药铺飘来艾草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恍惚是李清照酒醒时分的"瑞脑销金兽"。檐角铁马叮咚，应和着远处学堂晚钟，将暮色敲成渐次黯淡的宫商角徵。

夜雨涨了溪水，涨了蛙声，也涨了满窗的春愁。檐滴敲打空阶，一声慢，一声紧，竟暗合姜夔"淮南皓月冷千山"的商调。案头镇纸压着白日拾的紫云英，暗紫花瓣上雨痕犹在，倒像李商隐诗笺的泪渍。忽闻邻院传来洞箫声，呜咽着穿过雨幕，将春夜吹得愈发幽深。这箫声里，有王维的竹里馆，有苏轼的定惠院，却终究是雪峰山下的春夜独白。雨声中忽然混入采茶女的轻笑，青布衫角掠过窗棂，惊起案头半干的墨迹——原是风翻动了镇纸下的野蕨标本。

晨起推窗，昨夜的雨已化作山间游走的云气。采茶女的头巾在雾中时隐时现，恍若流动的辛夷花。她们的青布衫裾扫过石阶，露水便顺着褶痕淌成小溪。茶歌沾着晨雾，一声"采采卷耳"刚起头，就被山风接去填了下阕。这时才懂，洞口县的春天原是个开放式结尾——平溪水继续写着未完的长信，油菜花年复一年地押着阳平韵，而唐宋的月光，始终照着采茶女渐行渐远的青衫。

注：标题“洞口”指的是湖南邵阳洞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