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的春,向来是踩着桃花汛来的。先是漓江的水位悄悄上涨,漫过冬日落出的浅滩,水色由青转绿,继而岸边的垂柳抽了新芽。那柳芽嫩得能掐出水来,在带着水腥气的春风里摇曳,活像西街银匠铺里那些半透明的翡翠坠子,轻轻扫过水面,便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纹路。
天刚蒙蒙亮时,江面浮着牛乳般的雾气。这是漓江特有的"返潮雾",因春季冷暖水流交汇而生。那些孤峰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巨幅水墨画上未干的墨痕。忽听得"哗啦"一声,早起的渔人撑着竹筏破雾而来。筏头的鸬鹚抖着翅膀,铁锈色的脚爪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今日水暖咧,"老渔夫用篙尖点了点水面,"鱼都往浅滩去啰。"他腰间晃荡的鱼篓里,两尾鲫鱼正甩着尾巴。
对岸传来"梆梆"的捣衣声,几个梳着盘发的壮族妇女正在水边捶打衣物。她们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和着岸边水车转动的吱呀声,竟自成曲调。"阿妹快些捶,"最年长的妇人喊道,"赶早市要穿新染的布咧!"年轻姑娘笑着应和,忽然亮开嗓子唱起"嘹歌":"三月木棉红似火咧——江水清清好放排——"歌声惊起芦苇丛中一对白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恰似撕开了雾做的帷幕。
日头爬到独秀峰顶时,江面已是一匹抖开的壮锦。阳光穿透清澈的水体,照得河床上的石英砂粒闪闪发亮。转过象鼻山,几株野桃斜倚水边,开得不管不顾。风过处,花瓣纷纷扬扬落进水里,被桃花汛特有的湍流卷着,打着旋儿奔向远方。这般景致却被"突突"驶来的游船搅碎,导游举着喇叭喊:"马上到九马画山,准备好手机啊!"船尾翻起的浪花里,几片残瓣时沉时浮。
这让我想起昨日在龙脊寨遇见的采茶人老韦。他背着竹篓从崖壁下来,裤脚还沾着苍耳的刺球。"修观光栈道砍了我家祖传的野茶树,"他摊开掌心,几片茶芽蔫蔫地躺着,"这点春茶,怕是最后的味道了。"说这话时,远处正在浇筑混凝土的机器声隐约可闻。
晌午拐进支流,水渐浅处现出几间吊脚楼。楼前晒着的蓝靛布随风摆动,像悬浮的江水片段。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在梨树下逗蚂蚁,见我驻足,扭头便喊:"阿妈!有客!"女主人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发髻间插着錾花银簪:"阿弟来得巧,刚打好的油茶。"她取来黑陶罐,放入老茶叶、黄姜、蒜米捶打,沸水冲下时腾起带着苦味的香气。炒米、花生、葱花在茶汤里浮沉,恰似这漓江里载浮载沉的众生。
日头西斜时,我在逍遥楼畔遇见美院采风的学生。他们的画板上,游船变成了水墨点染的渔舟,霓虹灯化作星火般的渔火。"这样更好看,"扎着小辫的男生说,"我们教授讲,写生要画骨不画皮。"不远处,新建的漓江书院飞檐下,几个老人正在石棋盘上厮杀。黑子落下时"啪"地一响,惊飞了檐角的风铃。
暮色中路过正阳街,几个穿壮锦马面裙的姑娘正在拍短视频。她们旋转时裙摆绽开,露出绣着蛙纹的衬裙边。"要发抖音咧,"圆脸姑娘笑着解释,"我们学校的民族文化社。"她们身后,西街的酒吧亮起霓虹灯牌,将"桂林米粉"的隶书招牌映得忽明忽暗。
暗香引我驻足,原来路边的桂树已结满花苞。这香气让我想起老韦说的,野茶树开花时也有类似的味道。春夜的漓江开始涨潮,水波轻轻拍打着新砌的生态堤岸。几个钓鱼人打着手电,光柱里可见细小的银鱼跃出水面。对岸传来断续的芦笙调,不知是谁在练习非遗曲目。
桃花汛带来的春水终将退去,就像那些正在消失的野茶树、改变模样的渔歌。但美院学生的画板、姑娘们的壮锦裙摆、书院里的棋声,又在续写着新的故事。漓江的春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画卷,它更像那碗油茶,在不断的捶打冲泡中,苦涩与甘甜轮回,传统与新生交融。只要山还是这般青,水还是这般绿,人心还懂得在霓虹与星火之间寻找平衡,这春天便永远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