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细雨悄至,晨起推窗,雪峰山余脉已浸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这雾也怪,不似冬日那般板滞,倒像被谁抽了丝,一缕缕挂在半山腰的杉树林间。韩昌黎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湘西南山中的春雨却更显筋骨,落在瓦檐上铮铮有声,洗得青石板路泛出乌亮的光。远处传来瑶家姑娘的山歌调子,清亮亮地穿透晨雾,想必是赶早去采明前茶的。这歌声让我想起洞口县志里记载的"茶马古道",当年驮着安化黑茶的商队,便是踏着这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路,把湘楚的春意送往滇藏。
我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山坳走去,枯黄的蕨草丛里忽见数点新绿,蜷曲如婴儿握紧的拳头。这绿极淡,偏又极醒目,恰似王荆公笔下"春风又绿江南岸"的那个"绿"字,在满目苍褐中猛地跳出来撞人眼睛。山溪解冻不久,水还带着冰碴子的清冽,几尾柳叶似的小鱼逆流而上,鱼鳍划开水面时,竟将倒映的云影剪成碎片。溪畔立着块明代石碑,字迹漫漶难辨,唯有"平溪"二字依稀可认,想是当年商旅为标记渡口所立。
转过三道田埂,迎面撞见整坡的野樱。花开得正疯,远看像落了半山积雪,近瞧才知是千万朵白瓣托着浅粉的花心。树下散落着些粗糙的陶片,捡起一片对着阳光看,内壁还留着制陶人的指纹——这山坳里原是有古窑址的,老人们说宋元时这里烧制的青瓷,曾顺着资水远销洞庭。有风掠过时,花瓣簌簌坠入下方平溪江,倒应了李后主"砌下落梅如雪乱"的景致。溪边浣衣的妇人抡着棒槌,水珠溅起处,惊得两三只白鹭从芦苇丛中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水面,划出细长的银线。
晌午日头渐暖,我坐在古樟下歇脚。这棵唐樟怕是见过杜甫笔下的"正是江南好风景",树干需五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掌。树身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是乡民祈福所系——此地瑶汉杂居,古树崇拜的风俗沿袭至今。树荫里散着几位卖春笋的山民,笋衣还沾着新鲜的黄泥。有个戴斗笠的老者正在剥笋,苍褐的手指灵巧地翻动,嫩白的笋肉便一节节褪出来,散发着清甜的生气。忽然听得头顶嗡嗡作响,原是蜜蜂绕着樟树新发的嫩芽打转——这些小东西竟比人更早嗅到春信。
午后信步至桐山乡,层层梯田已蓄满春水。田垄上立着几座风雨亭,飞檐翘角,是典型的湘西南建筑样式。亭柱上刻着"一犁春雨一蓑烟"的联句,墨色已淡,却仍透着耕读传家的古意。几个农人正赶着水牛犁田,黑泥浪花般从犁铧两侧翻卷开来。有个后生腰别酒葫芦,不时仰脖啜一口,喝罢便甩个响鞭,惊得田埂上的鹧鸪扑进油菜花海。这油菜花开得极盛,金黄直漫到天边去,衬着远处青瓦白墙的村落,俨然一幅活过来的杨万里诗境——"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行至晒谷坪,见几个孩童在放纸鸢。那风筝糊得粗糙,竹骨还是新砍的,散发着淡淡的青竹香。坪角的老戏台油漆斑驳,台柱上"高台教化"的匾额已褪成灰白色。听村里老人说,这戏台光绪年间就有了,当年唱的是祁阳班子,如今只剩清明唱傩戏时才会热闹起来。线轮转动时发出吱呀声响,与不远处学堂里的诵书声混在一处:"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忽有阵风掠过,纸鸢猛地栽向老祠堂的飞檐,孩子们惊呼着追去,惊起檐下栖居的燕子,乌黑的剪尾在蓝天划出几道墨痕。
日头西斜时,我寻到一处废弃的茶亭。石桌上积着层浅粉的野樱花瓣,用手拂开,木质纹理里还渗着晨雨的湿气。亭柱上刻着"暂歇肩"三个字,笔力遒劲,想必是当年挑夫歇脚时刻的。忽闻得缕缕幽香,原是亭后几株老山兰开了,碧绿的叶片间探出紫褐花茎,那香气清冷得很,倒像把王摩诘"人闲桂花落"的意境化在了风里。取随身带的粗陶杯沏上本地烟茶,看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恍如整个寒冬蜷缩的筋骨正被春阳一寸寸熨开。
暮色四合时路过瓦窑村,见村口土地庙前插着新换的桃符,红纸黑字写着"春祈秋报"。家家户户的炊烟在青灰的天幕上洇开水墨,空气里飘着艾草蒸粑粑的甜香。有老妪坐在门槛上拣选艾草,准备做清明粿。她身后的土墙上,去岁的枯藤竟爆出米粒大的新芽,在晚风里轻轻战栗。远处传来断续的笛声,调子是熟悉的《鹧鸪飞》,只是吹笛人换了又换。这笛音掠过刚插秧的稻田,惊动了歇脚的白鹭,它们展开翅膀飞向墨绿色的山峦,渐渐化作天边的几点淡影。
归途遇雨,躲进路边的油坊避雨。榨油的汉子赤膊抡着撞锤,新收的菜籽在铁锅里炒得噼啪作响,香气混着水汽往人鼻子里钻。墙上挂着幅泛黄的《榨油图》,题着"千锤百炼出真味"——这油坊竟是道光年间的老字号。檐下燕子窝里探出几个绒绒的脑袋,老燕子衔虫归来,翅膀剪断雨线的刹那,油坊梁上悬着的风铃忽然叮咚——原是春风穿堂而过。
掌灯时分回到客栈,窗外的雨已住。推窗见月牙浮在雪峰山巅,山脚下平溪江泛着碎银般的光。不知谁家女子在河边捣衣,木杵声隔着水汽传来,一声声,将春夜敲得更静。案头插着的野樱枝不知何时绽开了两朵,月光透过窗纸映在花瓣上,竟如蝉翼般透亮。忽然懂得韦苏州为何写"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这湘西南的春天,原是不声不响地,就把山河都换了新颜。就像那些深藏在群山里的古窑、石碑与茶亭,岁岁年年,守着属于自己的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