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石阶上的青苔洇湿了登山鞋。晨雾尚未褪去，这座海拔587米的山峰刺破云霭，在深圳密集的楼宇森林里投下一道温柔的阴影。我的脚步惊醒了蜷缩在野芋叶上的露珠，它们滚落时发出的碎玉声，让整座山愈发幽深。

山腰处忽见半截残碑。断裂的"大"字笔画间，暗红色苔藓正以百年时光修补石头的伤口。抗日游击队曾在此架设电台的往事，已化作蕨类植物在腐殖土里滋生的秘密。几只铜蓝鹟掠过野桐枝头，翅尖抖落的阳光跌进溪涧，立刻被湍流冲成粼粼金箔。

古驿道在密林深处时隐时现。那些被岭南暴雨反复冲刷的麻石，表面浮凸的凿痕依然清晰如掌纹。挑盐的脚夫、采药的畲族女子、避雨的归国华侨，无数草鞋与皮鞋在此叠印出时光的包浆。此刻我的运动鞋底压过温润的石棱，恍惚听见细碎的回响在苔衣下簌簌游动。

转过望月台，整座城市突然在薄雾中浮起。玻璃幕墙的棱角被晨光熨得温软，车流化作液态金属在立交桥上蜿蜒。而身后的蝴蝶谷正被野生含笑熏染，南亚季风卷着花粉掠过悬铃木的裂果，把山野的呼吸吹向那些钢筋水泥的肺泡。

我在观云亭的石凳小憩。石缝里钻出的绶草开出淡紫花序，像极了老式电报机吐出的摩尔斯密码。1942年的电波曾在此处跳跃，如今化作游客手机里闪烁的信号格。山脚下的城中村正升起炊烟，某个阳台上晾晒的蓝布衫与山间马缨丹的紫雾，在晨光中悄然完成色彩的置换。

下山时特意绕道翡翠潭。水黾在倒影间划出银色轨迹，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瓷片。潭底沉着整座山的倒影，蕨类在波光中舒展成远古的象形文字。忽见潭边石壁镌着斑驳的"羊台叠翠"，四个楷体字在青苔侵蚀下愈发温润，恍若这山本身，在都市扩张的褶皱里葆存着某种永恒的生命力。

暮色初临时，我站在山门回望。归鸟的翅影掠过登山步道，将白昼最后的光斑收进羽翎。石阶上的青苔正在暮色里舒展腰肢，准备用整个夜晚修复被登山鞋碾碎的梦境。这座山始终在生长——以菌丝网络传递消息，用气生根系丈量时光，让每片凋落的槭树叶都成为城市记忆的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