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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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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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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江夜

沱江的水是绿的。不是那种浮艳的绿,而是沉淀了千百年辰州烟雨的绿,绿得有些发黑,却又透亮。我立在虹桥上,望着这水,想起韦庄写江南的句子:"春水碧于天。"只是这里不是江南,也无画船,唯有几只木舟横在岸边,舟子们蹲在船头吸着旱烟,青白的烟雾在江面上飘散。

凤凰城的石板路是青的。青得发亮,仿佛被无数双脚打磨过。我踏着这些石板,从东门走到西门,又从南门踱回北门。路旁的吊脚楼歪歪斜斜地站着,像一群醉汉。楼上的窗棂雕着花,有些已经残破了,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沈从文先生大约也曾走过这样的路,看过这样的窗,不然怎会写出翠翠那样水灵灵的人物来?

黄昏时分,我坐在北门城楼下。城砖上爬满了青藤,夕阳给它们镀了一层金。几个苗家女子挑着竹篮走过,篮里装着新摘的栀子花,香气扑鼻。她们头上银饰叮当作响,与远处传来的芦笙声混在一处。那芦笙声忽高忽低,像是在诉说"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的古老歌谣。一位老妪蹲在墙角,正在编织五彩的苗锦,梭子在经纬间来回穿梭,织就的是山峦起伏的图案。

夜幕降临,沱江两岸亮起了红灯笼。灯光映在水里,拉得老长,像一条条红色的水蛇。岸边的酒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苗歌:"高山高岭种高粱,高粱酿酒满缸香。酿酒要等重阳到,酿酒的人儿在何方?"歌声缠绵,将丰收的喜悦与等待的惆怅都酿在了酒里。巷子深处,几个孩童正在玩"跳月"的游戏,模仿着大人们的舞步。

忽然下起了毛毛雨。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脸上微微的凉意提醒着它的存在。我撑开油纸伞,继续坐着。雨中的凤凰更显幽静,连酒肆里的喧闹声也低了下去。只有江水依旧流淌,发出轻微的声响。"毛毛雨打湿衣裳哩。"旁边卖姜糖的阿婆嘟囔着,往摊位里挪了挪。她手中的姜糖拉出金黄的细丝,在雨中闪着温暖的光。一位老伯在不远处支起了小炉,正在烤制荷叶包的糯米糍粑,清香随着雨雾弥漫开来。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苍白地挂在天上。江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发出"扑通"的声响。远处传来木叶吹奏的声音,凄清婉转,不知是何人所吹。这声音让我想起放牛老汉白天说的话:"木叶一响,心事就长。后生啊,你听,这声音里有多少故事在流淌。"江岸边,几个少女正在放河灯,纸折的小船载着烛光,晃晃悠悠地漂向远方。

最后一夜,我坐在客栈的小院里。月光透过老梨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正放着咿咿呀呀的辰河高腔,那曲调时而高亢如云,时而低回似水,唱着"十月里来小阳春,姑嫂二人绣花裙"的乡野故事。隔壁院子里,几个老人正在打"三棋",棋子落在石板上的脆响,与戏曲的旋律奇妙地应和着。我想起这几日见过的面孔:捣衣的妇人、下棋的老人、放牛的老汉......他们都是沱江故事的一部分,而我也成了他们眼中匆匆的过客。

次日清晨,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客栈老板娘塞给我一包新炒的瓜子:"路上吃。"我道过谢,走出城门。晨雾中的凤凰城若隐若现,吊脚楼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格外柔和。沱江的水依旧绿着,石板路依旧青着,它们见证过多少人的来去,却始终沉默。一位老者在城墙下打着太极,动作缓慢而沉稳,仿佛与古城一同呼吸。

汽车启动时,我看见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妇人正蹒跚着走向城门。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和古城融为一体。车窗外,沱江的水面泛着晨光,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消失在薄雾之中。所有的故事都将继续,所有的记忆都会沉淀,就像这沱江水,永远向着远方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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