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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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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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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 花

晨雾被鸟喙啄破时,我已在湖边守荷。李商隐那句"卷舒开合任天真"从薄青的天色里渗出来——荷叶还蜷着嫩尖,露水顺着叶脉游走,把晨光切成细碎的琉璃。半开的荷苞最耐看,外层绛红渐次向内转作妃色,像女子层层褪去纱衣,却始终留着最里一袭白绢中单。忽然有鱼跃出,惊得整池倒影晃成徐渭的泼墨,那甩在宣纸上的浓淡,原是他醉后踢翻的六朝烟雨。

梅子黄时雨,把荷花逼出金石气。李清照写“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到底只说了七分。前日暴雨骤至,我见碗口粗的荷梗在风里折出弧度,却始终不断。雨珠砸在叶面上,先时是羯鼓急催,后来竟成编钟闷响。暮色里残荷支棱着焦边,倒像祖父那件洗白的中山装,纽扣始终扣到领口第一粒。想起祖母病重那年,瓷缸里养的碗莲萎了大半,她却要我摘下最后一只莲蓬。“你且看这莲子,”她将青壳剥开,露出雪色仁儿,“藕在淤泥里走一尺,它才肯长一分”。那时我不知,她掌纹里卧着的不是莲子,而是留给我的药引。

七月溽暑催开满湖胭脂,蝉声把正午烫出窟窿。我总在日头西斜时划船采藕,船帮推开浮萍,露出水下横斜的枝蔓。断藕处拉出的银丝,让人想起那年姑苏城暴雨,和故人在拙政园看荷。他指着卅六鸳鸯馆檐角说:“你听这雨打荷叶,是郭沔在弹《潇湘水云》。”我笑他穿凿,此刻船桨带起一串水泡,恍惚又是那场穿过六百年的雨,在藕丝上续写未尽的宫商。

真正懂荷是在某个雪夜。那年冬深,湖面早结了冰,我持灯照见枯荷残梗支棱如潘天寿笔下的焦墨——嶙峋处似篆刻,虬曲处见草书。忽然懂得荷花从不在盛夏死去:雪落在铁色枝干上,分明是它把骨骼拆成千万份月光,等六月再重新拼凑。就像祖母走后第七年,我在她妆匣底层发现晒干的莲心,苦味里竟渗出丝丝回甘,原是混着她鬓角的雪。

昨夜雨疏风骤,我赤脚去探荷。荷叶接住天上漏下的星子,满池都是揉碎的银河。禅宗说“看取莲花净”,此刻却见浮萍粘在荷梗,蝌蚪钻进败叶,淤泥漫过折断的茎。可那半截残枝仍倔强地昂着,断口处已冒出晶亮的水芽,像潘天寿画荷时甩出的飞白。忽然明白周敦颐没说尽的话:出淤泥而不染的何止花瓣?那藕在黑暗里一节节长出玉白的关节,才是真正的“不染心”。

东方既白,最早开的荷花开始收拢裙裾。一只蜻蜓停在合拢的花苞上,尾尖蘸着去年褪下的荷瓣研成的朱砂,给六月的信笺按下火漆印。满湖荷花都在等待,等某个揉着眼睛来湖边的人,把新的传说别上它们的衣襟,如同潘天寿在画角钤印时,总要留半方朱砂色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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