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阳古城的雨,是带着记忆的。我来时正值梅雨时节,那雨丝细密如针脚,将天地缝作一片朦胧。青石板路吸饱了水,泛着幽暗的光,像是浸了油的古铜镜,照见行人模糊的倒影。这光景,倒让我想起李义山"红楼隔雨相望冷"的句子来,只是此处无楼可倚,唯有湿漉漉的巷弄,在雨中静默。
城中的巷子窄而曲折,两旁的木楼挤挤挨挨,檐角相错,几乎要碰在一起。那些木楼的门楣上,还留着褪色的对联残迹,朱漆剥落处露出木材本来的肌理。一户人家的门半掩着,里头传出"咚咚"的捣衣声,与雨声混在一处,竟分不清哪个更清脆些。细听之下,还有老妇人哼着小调的嗓音,沙哑却温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的诗忽然浮上心头。这里虽无杏花可卖,但临街的窗台上,倒摆着几盆兰草,细长的叶片上缀满水珠,颤巍巍地悬着,将落未落。雨水顺着瓦檐滴下,在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坑,深浅不一,记载着雨落的年月。
转过一道弯,巷子忽然开阔了些。一棵老槐树盘踞在转角处,树干粗得需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树荫下摆着张竹椅,椅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正就着天光读一本发黄的书。那书的边角已经卷起,纸页泛着陈年的黄,想来是时常翻阅的。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了一眼,目光浑浊却温和,像是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老先生,这树有多少年头了?"我驻足问道。
老人合上书,用布满斑点的手抚过书页:"我爷爷小时候,它就在这儿了。"说着指了指树干上的一道疤痕,"这是同治年间闹长毛时留下的箭伤。"他的手指在疤痕上摩挲,仿佛在抚摸一段往事。
雨水顺着树叶的脉络滑落,滴在老人光亮的脑门上。他却不擦,任由水珠滚过皱纹的沟壑,最后悬在下巴上,将落不落。这光景,让我想起杜工部"白头搔更短"的诗句,只是眼前这位老者,已然连搔头的力气都省了。
再往前行,巷子愈发幽深。一户人家的院墙塌了半截,露出里头的天井。井沿上蹲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正用木棍拨弄积水中的落叶。那叶子打着旋儿,像只小船在微型的江湖里漂泊。见我张望,她忽然抬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又飞快地跑进屋去,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雨水填平。
巷子尽头是座废弃的祠堂。门楣上的匾额已经倾斜,"李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剥落得只剩轮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里头竟别有洞天——天井里杂草丛生,却有一株老梅倔强地立着,虽然过了花期,但那虬曲的枝干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苍劲。正堂的雕花门扇半敞,隐约可见里头堆着些农具。想来这祠堂早已改了用途,成了堆放杂物的仓房。
正待退出,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个驼背老妇,挎着竹篮,篮里装着新摘的野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这祠堂..."我欲言又止。
老妇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雨水:"早没香火啦。李家的人都去了城里,剩下我们这些外姓人守着。"她指了指西厢房,"我住那儿,帮他们看着祖宅。"说着从篮里取出一把蕨菜,"尝尝?刚采的。"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坑。老妇忽然说:"这雨下三天了,再下,地里的洋芋要烂根了。"话音未落,一滴水正落在她手背上,她却不以为意,只是将蕨菜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出了祠堂,雨势渐歇。我沿着湿滑的石阶登上城墙。垛口处的砖石被岁月磨得圆润,缝隙里长着顽强的野蒿,开着细小的白花。凭栏远眺,沅江在远处拐了个弯,水面浮着薄雾,几艘渔船在雾中时隐时现,渔歌隐约可闻。对岸的青山如黛,梯田层层叠叠,在雨后阳光下泛着新绿。
城墙下是片菜畦,几个农人正弯腰劳作。他们穿着棕蓑衣,远远望去像几块会移动的泥土。其中一人直起腰来捶背,抬头望见城头上的我,挥手喊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吹散了,只余一个模糊的手势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定格。这情景,倒让我想起范成大"乡村四月闲人少"的诗句,只是眼前这些农人,怕是一年四季都难得清闲。
下得城来,已是黄昏。街边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火,昏黄的光透过油纸窗,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晃的影。一家茶肆里,几个老人围坐着下象棋,棋子落在木盘上的声响清脆可闻。柜台后的老板娘正在纳鞋底,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嗤"声,与屋外残余的雨滴声此起彼伏。
我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杯本地的姜茶。茶是用粗瓷碗盛的,热气裹着姜香扑面而来。老板娘边纳鞋底边搭话:"听口音,先生不是本地人?"
"路过此地,见雨大,暂歇歇脚。"
"这雨啊,"她头也不抬,"下得人心都发霉了。"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是对面店铺的瓦当掉下来一块,砸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过的野猫,那猫儿惊叫一声,窜进了巷子深处。
老板娘终于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老房子经不起这么淋啊。"她手上的顶针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我男人在世时,年年都要上房捡瓦。如今..."针尖忽然扎了手指,她忙把手指含在嘴里,不说话了。屋内的挂钟"咔嗒咔嗒"地走着,像是在数着这沉默的时长。
茶肆里的挂钟敲了六下,老人们收拾棋盘,各自撑着油纸伞离去。他们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老板娘点起一盏风灯,挂在门楣上,那团橘黄的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先生要住店的话,往前再走百步,有家'悦来客栈',干净。"她递给我一把旧伞,"伞明天还来就是。"
撑着这把竹骨油伞走在雨巷中,伞面上绘着的梅花已经褪色,雨水渗过细小的裂缝,偶尔滴在肩头。客栈比想象中要远,拐过两道弯才看见灯笼。灯笼上"悦来"二字被雨水浸得晕染开来,像是两团化开的胭脂,在夜色中微微摇曳。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后拨算盘。见我来了,从一串钥匙里取下一把:"二楼左转第三间,窗子对着江。"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在油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齐整。木床上的蓝布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想来是趁着雨歇时晒过的。推开木窗,湿润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渔歌。远处江面上,几点渔火明灭,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星星,在水汽中微微颤动。
躺在床上,听着瓦檐滴水的节奏,忽然想起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诗句。这古城的雨夜,确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寂寥。那些消逝在岁月里的商贾、学子、官差,是否也曾在这同样的雨声中辗转难眠?他们的叹息,是否还留在这些老屋的梁柱之间?
次日清晨,我被一阵"咚咚"声惊醒。推开窗,见是个挑担的货郎,正用木槌敲着竹梆子沿街叫卖。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还在滴水,但天空已经透出青色。货郎担子里的杨梅红得发紫,在晨光中像是一颗颗凝固的血珠,鲜艳得几乎要滴下来。
"新鲜的靖州杨梅——"他的吆喝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
我买了一把杨梅,酸中带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货郎用旧报纸包好剩下的果子,忽然说:"先生是文化人吧?城南文庙的老柏树开花了,不去看看?"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文庙比想象中要破败。泮池里的水已经发绿,浮着几片落叶,像是一幅被水浸湿的古画。状元桥上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脑袋,却依然威严地蹲守着。但那棵古柏确实开着花——细小的白花藏在墨绿的针叶间,像是一树细碎的星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守庙的是个耳背的老者,正拿着长竹帚清扫落叶。见我仰头看树,他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六十年开一回呢,上次开花还是戊戌年..."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片柏花飘落,粘在我的衣袖上。那洁白的花瓣中央,有一点嫩黄的花蕊,娇弱得让人心疼。老者忽然用竹帚指了指大殿:"里头还有宝贝。"他的帚尖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风吹来的落叶掩盖。
大殿里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墙上的壁画——"七十二贤图"。颜料已经剥落大半,但人物衣袂飘举的神韵仍在。最奇妙的是东墙上的孔子像,右眼的瞳仁不知用什么颜料绘的,在暗处竟泛着微光,仿佛真在注视来人。这目光穿越千年,依然清澈如初。
"民国二十六年,有个长沙来的先生,说要出三百大洋买这画。"老者用竹帚捅了捅墙角的老鼠洞,"我没卖。"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离开文庙时,阳光已经很强了。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卸下门板,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挑着竹编担子的手艺人正在兜售蝈蝈笼,笼里的绿蝈蝈"吱吱"地叫着,与市井的嘈杂混作一团。这声音让我想起儿时在乡下度过的夏天,也是这样的虫鸣,这样的阳光。
在城门边的面摊吃了碗猪油拌粉,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煮面的动作却利落得很。他边下面边念叨:"我爷爷那会儿,这城门天天寅时就开,等着进城的菜农排得老长..."他的声音混在面条入锅的"嗤啦"声中,显得有些飘忽。
粉摊的条凳上坐着几个歇脚的挑夫,他们黝黑的脸上淌着汗,正用粗瓷碗喝米酒。听见老汉的话,其中一个笑道:"现在哪还有人种菜?年轻人都去广东打工喽!"他的笑声很响,惊飞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众人哄笑间,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我忽然注意到城门洞的砖缝里,嵌着几个模糊的刻痕——细看竟是些人名和年月,最早的可辨出"道光七年"字样。这些刻痕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几乎被岁月磨平,想来是当年过往的商旅留下的印记。如同苏子所言"人生到处知何似",这些陌生的名字,是他们曾经来过的证明。
午后,我再次登上城墙。阳光下的沅江波光粼粼,对岸的梯田像是一叠叠绿色的糕饼,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江心有艘渔船,船头的渔夫正在收网,银白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撒了一把碎银子。更远处,新修的公路像条灰白的带子,绕着山脚蜿蜒而去,偶尔有车辆驶过,扬起淡淡的尘土。
下城时,在拐角处遇见个卖麦芽糖的老妪。她的小摊就摆在城墙根的阴凉处,糖块排成整齐的方阵,上面撒着芝麻。见我走近,她用缺了齿的铜刀切下一小块:"尝尝,用古法熬的。"刀刃在糖块上划过的声音,清脆悦耳。
麦芽糖在口中慢慢化开,浓郁的甜香里带着微微的焦苦。老妪望着远处的江水,忽然说:"我小时候,这江上每天都有几十条商船。现在..."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一只蜜蜂飞来,落在糖块上,老妪轻轻挥手将它赶走,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
傍晚时分,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去。客栈掌柜执意送我一包本地烟茶:"带着路上喝。"茶叶用油纸包着,闻着有股松木的香气,像是把整片山林都装了进去。
出城时,夕阳正斜照在城门上,将"黔阳"两个石刻大字染得金黄。几个放学归来的孩童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他们鲜艳的红领巾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是几簇跳动的火苗。其中一个忽然停下,指着城墙根的一丛野花喊道:"快看,打碗碗花开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那是一种极常见的野花,乡下孩子叫它"打碗碗",因为摘花时总会不小心打碎花茎,流出乳白的汁液,像打碎了碗似的。孩子们很快跑远了,笑声在巷子里回荡,渐渐消散在暮色中。
我站在城门外,回望这座被夕阳笼罩的古城。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在天空中交织成一片薄纱。城门洞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缓慢地清扫着落叶,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像是岁月轻轻的叹息。这声音让我想起陆放翁"世味年来薄似纱"的诗句,只是眼前这古城的"世味",经过岁月的沉淀,反倒愈发醇厚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诗句又一次浮上心头。黔阳古城就像一本摊开的古书,每一页都写着光阴的故事。而我们这些匆匆过客,不过是偶然落在书页上的尘埃,风一吹,便了无痕迹。唯有那雨,年复一年地落下,浸润着青石板路,滋养着墙缝里的野草,将古城的记忆一代代传递下去,如同那文庙里老柏树的花,六十年一开,却总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