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启时,我独坐于扁舟之上。橹声欸乃荡开满江白雾,船身破开的水痕在身后织成素绡,远处山影尚在宿醉,朦胧中像是王维画中未干的墨色。这是郴州资兴的东江湖,三百里烟波枕着罗霄山脉的臂弯,自南岭的褶皱里蜿蜒而出。艄公将竹篙往水里一点,惊起芦苇丛中三两声鸬鹚啼叫,那墨色山影便层层洇开,现出东坡居士"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苍茫底色。
船行至雾漫小东江处,忽听得瑶家姑娘的山歌贴着水面飘来。调子是《盘王大歌》的残章,词却换了即兴的俚语,清亮的声音撞在崖壁上,震落松枝积攒的雾凇。此刻方知柳河东"欸乃一声山水绿"之妙,那声橹响原是唤醒江山的晨钟。雾气渐薄处,见渔人撒网,青铜色的臂膀在晨光中划出半轮新月,银网倾泻如瀑,搅碎满江翡翠。三两条东江鳜鱼在网中翻腾,鳞片映着天光,竟比张志和词里的鳜鱼还要肥美三分。
日上三竿时,船泊兜率灵岩。山门苔痕深处,有瑶民供奉的牛角图腾,与李义山"蓬山此去无多路"的诗碑并立。洞中钟乳垂落如瑶家银饰,滴水在青石上凿出的莲座,盛着南岭千年的月光。采药人背着竹篓经过,当归与黄精的香气里,忽然滚出一串笑语:"这是舜帝南巡时点化的仙窟哩!"
午后行至白廊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茶肆老板娘端来擂茶,陶钵里生姜与茶叶纠缠,木杵起落间,竟将陆放翁"晴窗细乳戏分茶"的雅趣,捣成了市井的醇厚。临水木阁楼上,老翁修补的渔网缀着贝壳坠子,银梭穿过网眼的瞬间,带起细碎的叮咚,与吊脚楼下东江湖银鱼的唼喋声应和成韵。竹匾旁戴着錾花银项圈的瑶家阿妹,正用祖传的竹编簸箕晾晒银鱼,那些通体透明的生灵在秋阳下渐渐蜷曲,凝成《山海经》里记载的玉屑。
夕曛渐染时,独坐龙景峡谷。枫树痛饮霞光,醉得满山赤鳞翻涌。采菌归来的老妪背着背篓蹒跚而过,菌褶里还沾着松针,让人想起韦苏州"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散淡。飞瀑悬空处,水雾沾湿了崖壁的瑶族迁徙图,那些朱砂绘制的先民身影,在虹影中愈发鲜活。忽有牧童驱牛涉水,牛铃摇碎一潭星月,恍惚竟似孟襄阳踏着春晓的韵脚而来。
月出东山时,江畔吊脚楼次第亮起马灯。老渔人补帆的剪影映在窗纸上,粗粝的手指抚过棉布裂缝,像在修补时光的伤口。他斟来的杨梅酒盛在鱼形陶壶里,那壶脊的弧线恰似后文漂流瓶的轮廓,紫红色的涟漪中,浮沉着整个江村的悲欢。醉眼朦胧间,见月光在江心铺就银路,有夜渔的舟子唱着《十二月采茶》,沙哑的嗓音抛出"三月采茶茶发芽咧"的起调,后半句散在风里,化作瑶家新娘出阁时的半阕叮咛。岸边补网的少年停了银梭,怔怔望着波纹里的碎月——原来渔歌里沉浮的,不只是音符,还有被水流冲淡的族谱。
更深露重,枕畔竹窗半开,放月光进屋纺织霜华。远处断续的笛声,像是从王摩诘《竹里馆》的竹叶上滑落的清露。江水在楼下絮语,时而如杜甫"星垂平野阔"的沉吟,时而似李清照"载不动许多愁"的叹息。半梦半醒间,忽闻雨打芭蕉,那声音轻得像是李商隐在锦瑟上试音,待睁眼时,只见满江烟雨正把青山写成米芾的淡墨山水——原来吊脚楼瓦当上蹲守的陶猫,已替游子收拢了整夜的乡愁。
翌日放晴,乘舟往黄草镇去。船过水月湾,见瑶家妇人临流捣衣,筒裙上的织锦图案在水中漾开,化作李太白笔下的"霓为衣兮风为马"。镇口七百岁的樟树洞中,供着开山瑶的猎神像,香炉里积着厚厚的松脂,与药铺飘来的陈皮香糅成独特的偈语。老药师从陶罐里舀出云雾茶,叶片在沸水中舒展的模样,恰似杜牧诗中"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微缩长卷。
行至湖心岛,废弃的瓦窑爬满葛藤,残垣间野菊怒放,花瓣上的露珠还沾着瑶祖盘王的传说。坐在窑口的老人用火塘灰煨着东江鱼,鱼皮焦脆绽开的刹那,焦香里竟飘出刘禹锡"故垒萧萧芦荻秋"的况味。翠鸟掠过水面时,啄起的不止是银鱼,还有倒映在波纹里的,盛唐的月亮。
黄昏再临,立于回龙山顶。看晚霞将水面染成瑶绣的滚边,岛屿如失落民间的青铜编钟,在暮色里等待知音的叩响。山风送来兜率岩寺的晨钟暮鼓,余韵悠长如王维诗中的空山梵呗。忽见江心跃起一尾红鲤,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与山脚瑶寨檐下新挂的晒红椒串,那些用朱砂线串起的果实,正与晒红椒串的纹路共织成李长吉诗中的金泥纹。
离舟登岸时,满月已上中天。老渔人赠我一束晒干的银鱼,说是"带着东江湖的月光路上吃"。回望烟波浩渺处,忽见那叶载我寻诗的扁舟,正化作张炎词中"只寄得、相思一点"的芦雁,驮着整卷未干的山水,没入永恒的诗的黎明。
后记:临行前夜,将十日见闻写成鱼信,装入拾得的粗陶漂流瓶——那瓶身的弧度,分明是月下鱼形陶壶的同胞姊妹。老艄公说每逢春汛,东江湖会把这些故事送到洞庭君的案头。此刻江风忽起,吹散窗棂外的芦花雪,恍惚见那轻絮化作羲之笔下的"之"字,在月白的宣纸上,写下天地间最初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