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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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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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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倒影

寅时的梆子还在云端晃荡,已被山雀的喙轻轻啄开梦境。支起木窗的刹那,整幅峰林正从砚池里起身——窗棂淌下未研匀的宿墨。张家界的晨雾总氤氲着水墨诗意,如同画师遗落峰林的素绢长卷,又恰似文人挥毫时滴落的松烟墨痕,在嶙峋石柱间徐徐漫漶。我沿着索溪峪的山径拾级而上,石阶边偶见苔痕斑驳,恍若前人诗句里褪色的平仄。海拔1202米的黄石寨在薄曦中显形,石英砂岩特有的横向纹路如同天书符箓,记载着三亿八千万年的海陆变迁。

山岚初散时,金鞭溪正泛着碎玉般的光。两岸石峰如悬笔倒插,让流水都显出三分傲骨。这让我想起唐人贾岛"石棱微有霰,峰顶渐无霞"的句子,只是张家界的山比诗中的终南山更多了些峥嵘气象。溪水清可见底,游鱼在卵石间倏忽往来,竟似《庄子》里说的"儵鱼出游从容"。忽然有樵歌自深涧飘来,苍凉的尾音里裹着土家语特有的颤音:"大山的背篓装满月喂,吊脚楼的灯火接天河..."惊得一群白鹭振翅而起,倒映在水中的峰影顿时碎作万点青玉。

转过九曲栈道,海拔1518.6米的天门洞豁然悬在云端。这天然石洞高逾百丈,恍若天工以巨斧劈开天门。此刻朝阳初升,金辉透过洞口倾泻而下,在云雾中幻化出层层光幕。玻璃栈道如水晶腰带缠在山腰,几个红衣少女的倒影映在绝壁上,与李太白"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墨迹在时空里重叠。洞顶垂下的藤萝随风摇曳,千万条气根在阳光下织成翡翠珠帘,每一颗悬垂的水珠都折射出七彩乾坤。

午后的黄龙洞藏着另一重天地。这座容积140万立方米的溶宫里,钟乳石以每百年增高一厘米的速度生长,有的如青铜编钟倒悬,有的似冰裂纹瓷器在黑暗中延伸。水珠滴落的声音在溶洞里回响,恍惚听见杜牧"洞中谁滴玉壶冰"的诘问。最奇的是定海神针石柱,通体晶莹如月华凝就,教人想起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迷离。暗河深处忽有渔火明灭,土家船夫撑着竹筏掠过,船头桐油灯将西兰卡普织锦的八角花纹投在石壁上,那些象征太阳与星辰的古老符号,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暮色将至时登上天子山,但见万峰如戟直指苍穹。云海在脚下翻涌,时而露出赭红色的丹霞岩壁,仿佛女娲补天时遗落的彩石。霞光浸染的峰林间,明代修建的贺龙铜像巍然矗立,战马前蹄凌空踏碎凝固的时光,与周遭的太古岩层形成奇妙的对话。远眺袁家界,那些石柱俨然化作持戟的兵俑,守护着大地的褶皱与光阴的刻痕。无人机从观景台呼啸升空,电子屏幕上的峰林全景与眼中的实景交叠,让人分不清哪边才是造物主的原作。

夜宿武陵源客栈,推窗可见银河垂落峰巅。山风送来阵阵松涛,混着远处土家吊脚楼的三弦声。忽然明白柳宗元为何说"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这般天地大静里,确能听见光阴在石纹里生长的声音。檐角铜铃轻响,惊醒了栖在窗棂的流萤,点点幽光掠过院中那株百年银杏,恍若星辰坠入了人间草木。床头放着客栈主人手写的《澧水谣》,泛黄纸页上的歌词还沾着山雨气息,斑竹的泪痕在毛边纸上洇出淡紫:"青岩板上种红豆,阿妹的眼窝酿米酒..."

晨起收拾行囊,发现衣襟上沾着几粒山苍子的果实。这深紫色的籽实形如微缩的峰峦,教人想起杜荀鹤"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清光"的句子。玻璃电梯正载着新来的游客升向云端,他们的手机镜头对准巍峨群峰,而石缝里的虎耳草在逆光中舒展绒毛——张家界的山水原是造物主写的无字诗,每块岩石都是凝固的平仄,每道溪流都是流动的韵脚。临行前掬一捧金鞭溪水,指缝间漏下的不是水滴,分明是散落的诗行。山门外电子屏滚动着实时监测数据: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12万个,这数字落在青苔斑驳的《天门山赋》碑刻上,古碑裂隙里新生的地衣正吮吸着水汽,将千年赋文译作鲜绿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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