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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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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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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山记

梧桐山在深圳之东,不甚高,亦不甚险,却自有它的好处。我初来深圳时,便听人说起此山,道是"梧桐烟云"乃深圳八景之一。我想,山以烟云为胜,想来必是秀媚的。于是择了一个晴好的早晨,独自往访。

登山的路有好几条,我选了梧桐山村那条小径。山脚处有几户人家,门前种着些菜蔬,青翠可爱。一位老妪正在浇水,见我经过,抬头望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她的劳作。这般寻常景象,倒比那些刻意雕琢的景致更令人心安。

初上山时,路颇平坦,两旁杂树丛生,以相思树为多。那叶子细碎,阳光透过,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偶有画眉鸟从枝头惊起,先是"啾啾"两声,继而"扑棱"一声振翅,便消失在更深的绿荫里了。这般景致,倒应了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境。

行至半山,路渐陡峭。转过一个弯,忽闻水声淙淙,见一道溪水从石缝中渗出,汇成小潭,清澈见底。潭边石上生着青苔,湿漉漉的,映着阳光,竟如翡翠一般。水中几尾山坑鱼游弋,倏忽往来,时而聚散,时而追逐,甚是灵动。相传古时有隐士在此结庐,每日汲水煮茶,后来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泓清泉。我蹲下掬水洗脸,凉意沁人,恍惚间似能触摸到时光的痕迹。

愈往上走,树木愈见高大。梧桐树渐渐多起来,树干挺拔,枝叶扶疏。时值初夏,梧桐花已谢,结出了青色的果实。山间偶见几株野生杜鹃,虽不及人工栽培的艳丽,却自有一番野趣。山风过处,枝叶沙沙作响,与远处传来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相应和。想起《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此山以梧桐为名,想必自古便是凤凰栖居之地。而今凤凰难觅,唯有这满山梧桐,依旧岁岁枯荣,倒像是守着某种古老的约定——凤凰不来,梧桐不凋;梧桐不凋,以待凤来。

正行间,忽闻人声笑语。原来是一群少年,背着行囊,从山上下来。他们穿着各色衣裳,在绿树丛中显得格外鲜明。其中一人见我踽踽独行,遥指上方石阶,笑而不语。这般朝气,倒给这静默的山林添了几分生气。

"好汉坡"果然名不虚传。这是一段陡直的石阶,蜿蜒向上,望不见尽头。石阶两旁铁链已被无数手掌磨得发亮,见证着无数登山者的足迹。据载,当地乡绅曾为方便香客上山礼佛,集资开凿此路。百余年来,石阶被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如玉。我攀爬时,汗水浸透衣衫,腿脚发软,却也因此更觉山中清凉可贵。

登上好汉坡,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平坦的巨石突伸出山崖,形成天然的观景台。台上已有十数人,皆向远处眺望。山下城市尽收眼底,楼宇如积木般排列,更远处深圳湾的水面泛着银光。山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这般景象,倒真有几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先生是第一次来梧桐山吧?"身旁一位老者忽然问道。他约莫七十岁年纪,白发稀疏,却精神矍铄,手里拄着一根竹杖。交谈间得知,他是山下原住民,祖辈都生活在此。"从前山上多庙宇,香火鼎盛。"老者指着远处,"弘法寺、凤凰庵、观音阁,每逢佛诞日,香客络绎不绝。后来战乱频仍,渐渐荒废了。"他又指向一片密林,"那里还藏着块古碑,记载着明代嘉靖年间重修山路的往事。碑文说'梧桐山者,邑之胜境也,林壑幽美,泉石清奇'。"

辞别老者,继续向顶峰进发。路旁的植被渐渐变化,多了些灌木和草本植物。一丛野百合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偶尔可见金凤蝶在花间翩跹,翅膀上的金纹在阳光下闪烁,忽明忽暗。山风也越来越大,吹得衣襟猎猎作响,与林间的松涛声相应和,仿佛在诉说这山的千年往事。

山顶平台不大,一块石碑矗立中央,上书"梧桐山"三个大字。极目四望,东面群山如黛,西面都市如画,南面可见香港的山影,北面则是东莞的方向。天高云淡,令人胸襟为之一畅。此刻心境,倒应了杜甫"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的诗意。

下山时,我决定寻访老者所说的古茶园。穿过几片林子,忽闻到一阵清香,似有若无,随风飘来。循香而去,果见一片老茶树散布在山坡上。这些茶树树干有碗口粗细,树皮斑驳,显见年岁已高。茶园中央有间简陋的草棚,一位茶农正在棚前晒茶,竹筛上的茶叶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茶农邀我喝茶,说起这片茶园的来历。据他祖辈口传,清道光年间,一位云游僧人见此地云雾缭绕,土质适宜,便从武夷山引来茶种。"这茶树与别处不同,"茶农解释道,手中不停翻动着茶叶,"因山中多雾,茶叶长得慢,但滋味格外醇厚。"我看着杯中金黄的茶汤,轻啜一口,初觉微苦,继而回甘,喉韵悠长,果然别有风味。"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做这个了,"他叹道,目光扫过那些古老的茶树,"嫌辛苦,赚钱少。都说要保护传统,可这满山茶树,将来怕是要随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入土了。"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茶树上,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竟显出几分苍凉。

日已西斜,我沿着溪流下行。途经一座小桥,桥边石碑字迹模糊,仔细辨认,是乾隆三十五年所立。碑文记载乡民集资修桥之事,末尾还刻着捐资者的姓名。溪水潺潺,仿佛在细说往事。想当年此山香客往来,商旅不绝,不知有多少故事湮没在这青山绿水之间。

回到山脚时,暮色已浓。回首望山,只见轮廓渐渐隐入黑暗,唯有山顶还映着最后一线天光。归鸟成群掠过天际,发出"啾啾"的鸣叫。山脚的夜市却已亮起灯火,烧烤摊的烟气混着孜然香飘散开来,几个下山的年轻人围坐桌边,举杯畅饮,笑声朗朗。这一日的登山,见了山的各种面貌——晨间的清新,午间的明朗,傍晚的沉静;也见了人的各种情态——老妪的沉默,少年的朝气,茶农的坚守。山依旧是那座山,却因天光云影而变幻万千,因人世代谢而意蕴深长。

后来我常去梧桐山。春雨迷蒙时,山间云雾如纱,缠绕在梧桐树梢,木棉花开得正艳,花瓣坠落时"啪嗒"作响;夏日雷雨后,溪流湍急如诉,蝉鸣阵阵,此起彼伏;秋高气爽日,视野开阔如画,山乌桕叶红似火,在风中"沙沙"低语;冬日薄霜时,草木萧疏如诗,山茶花独自绽放,暗香浮动。每季每时,山都以不同的姿态示人。

梧桐山不高,亦不险,它只是安静地矗立在城市东隅,如同一位沉默的智者。人们来了又走,它却始终在那里,以四季不同的容颜,讲述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故事。在这喧嚣的都市里,能有这样一座山,供人暂避尘嚣,寻片刻清净,实在是件幸事。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梧桐山无仙,却有千年古树,有百年茶园,有寻常百姓的生活印记。这些,或许比那虚无缥缈的仙人,更为真实可贵。每当我站在城中高楼,向东望去,看见梧桐山的身影,便觉得这城市,终究还是留着一份山野的清气。那清气,是古茶树的新芽,是山涧里的游鱼,是石碑上的刻痕,是老人口中的往事,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最动人的风景。这风景里,有风声、水声、鸟声、人声,声声入耳;有山色、水色、花色、树色,色色入心;更有那烟火人间的一缕茶香,一丝孜然气,在暮色中袅袅升起,与山岚交融,化作都市人梦里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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