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絮语

蕨叶蜷缩的寒意尚未舒展，山门石阶已披霜绡。拾级而上，砖缝露珠坠在蛛网上，串成羲之洗笔池边遗落的琉璃念珠。启明星犹悬枫梢，林间画眉喙尖噙着未啼破的晨光，唯有千年山径在石隙间吐出悠长的白气。

春深时节，石径旁野樱开得放肆，浅绛花瓣落进溪涧，便成了王维辋川诗里的韵脚。夏日骤雨初歇，蝉蜕黏在樟树皮上，空壳里蓄着前世的喧嚣。待到雪压竹林，冰棱垂在爱晚亭檐角，恍若天公悬笔，毫尖凝着八大山人的孤傲。这座山是活的历书，廿四节气都刻在草木年轮之间。

转过山腰，古枫枝桠将天光筛成碎金。杜牧笔下"停车坐爱枫林晚"的亭台卧在枫影深处，朱漆栏杆褪作藕荷色。倚栏小憩，总觉石桌洇着旧时酒渍，檐角铁马叮咚，恍惚仍是开元天宝年的清商调。深秋满山红枫惊心，似要倾尽三百年相思。常有皓首老叟携竹箫独坐，吹半阕《阳关三叠》，箫声掠过红叶，便染了三分鹤顶丹。

书院白墙浮出竹海时，日头正吻上鸱吻。门额"惟楚有材"四字温润如老者掌茧。亥时雪紧，纸窗透出烛影憧憧。学子呵冻手抄《楚辞》，雪粒扑簌簌落砚池，竟与朱批圈点的砂印浑然难辨。最是五更残梦时分，值夜人巡更的梆子惊起寒鸦，翅上抖落的细雪，倒比《论语》里的仁字更先化在晨光中。

卯时三刻，诵读声漫过棂星门。青衣学子捧卷沿回廊踱步，惊得梁燕斜剪书声。雨打芭蕉的午后，先生以湘音吟哦《离骚》，"兮"字尾音与瓦当滴雨串成珠帘。顽童偷翻后墙摘酸枣，衣襟里野果浑圆如墨丸，滚落处竟生出几茎楚竹新篁。

立在讲堂前，穿堂风裹挟朱熹张栻的玄谈，王夫之的沉吟则化作梁燕呢喃。斑竹帘簌簌翻卷，将阳光切成活字散落青砖。后园六百岁罗汉松最解意，总在学子诵读时沙沙应和，新芽老叶交替间，又记下几卷《船山遗书》。

山径陡转处，赭色山岩剥开古木重帷。岩缝野菊烂漫，恍见陶潜荷锄影。苔痕斑驳的石壁上，"云麓宫"三字如飞鹤排云。朔望日，晨钟撞破山岚，青衣道士执玉笏踏禹步，香篆在空中写《黄庭》。子夜观星时，老道银丝垂入北斗杓，蘸星辉绘河图于石板。冬至丹炉启封，朱砂化鹤冲天去，丹羽掠过处，松针皆染沉檀香。

半山泉眼隐在藤萝深处，水底开元通宝裹着盛唐月光。掬水净面，倒影里晃着欧阳询的紫毫、怀素的破衲，还有布衣书生露湿的麻履。泉注竹筒声应和湘江涛，恍惚范仲淹在吟"衔远山，吞长江"。

古寺钟声荡开暮色时，山道燃起纸灯笼。麓山寺银杏落如金蝶，老僧扫叶似写狂草。夜泊渔船换素斋，鱼篓上"江湖满地一渔翁"的刻痕，原是米芾当年醉书的戏笔。月出东山，沙洲忽飘"洞庭啊青青"的俚调，梵呗低声应和，分不清是钟声碎涟漪，还是渔歌渡禅心。

暮色漫过西侧小径，松涛蓦然低咽。抗日阵亡将士墓前，山樱落似未寄家书。苔藓温柔覆盖碑上名姓，苍松仍列阵以待。山翁偶语，雨后弹壳生出的野花，比御园牡丹更艳三分。暮光漫过碑文时，凹陷笔画泛起微红，似湘江晚霞在重描血色旧事。

这些年总在市廛喧嚣里怀念山的体温。它教我读懂青苔需三百年方生得这般绵软，碑文裂纹里蛰伏的往事比墨迹更深。那些爱晚亭抄诗的晨昏，书院听雨的午后，都化作血脉里的平仄，如青铜鼎纹的呼吸，在风起时撞响骨髓编钟。

暮色渐沉，下山路上，湘江已化作暗金缎带。渔火次第亮起，应和山顶迟落的星子。舟子橹歌荡着《九歌·山鬼》遗韵，忽见江心红鲤跃波，鳞光点染半江山水，恰似米氏云山的墨趣。整座岳麓山原是部摊开的诗卷：山石镌刻着待解的典故，松涛吟诵着古老的平仄。那些流转林间的晨昏，不过是诗卷翻动时扬起的轻尘。待到超以象外，终悟环中之妙——恰应了麓山寺那联：“一帘花雨诗中画，半榻茶烟静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