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13
分享

岁月里的记忆

【一、老屋】

木门"吱呀——"一声呻吟,惊飞了檐下那对燕子。二十年了,这个用黄泥和着稻草垒成的燕窝依然悬在杉木梁上,只是墙角多了几道雨水冲刷的沟壑,像老人脸上新添的皱纹。

湘中丘陵的暮色来得格外缠绵。夕阳斜斜地掠过屋后的竹林,把青砖墙染成赭红色。我的指尖抚过门框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祖父每年除夕给我量身高时留下的。最上面那道歪斜的线划在1987年,旁边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王八。那年我十二岁,因为赌气说再也不要长高了。

灶屋里飘来陈年的烟火气,混着霉味与蛛网的尘味。墙角那口陶水缸裂了道缝,缸底沉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立夏的黄昏,祖父用这缸水给我泡端午澡。水面上浮着艾草和菖蒲,在暮色中泛着青黑的光。我呛了水哭闹,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竹哨,吹起来"咕咕"作响,活像只求偶的布谷鸟。

【二、祖父的竹器】

天井西侧的作坊里,那把篾刀还挂在老位置。刀刃上的缺口是我十岁时偷偷砍柴留下的,为此挨了顿结实的竹板子。

祖父破竹前总要对着竹节哈口热气,说这样能看清"竹魂"。篾刀顺着纹理推进时发出的"嘶啦"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他编鱼篓的手法最是精妙,青黄的篾条在粗糙的指间翻飞,宛如一尾尾活鱼。收口时用牙咬住主筋奋力一勒,整个篾器顿时就有了筋骨。

作坊墙角堆着不同年份的竹料。经年的老竹泛着琥珀色,新伐的还带着层白霜似的蜡粉。阳光透过瓦缝漏下来,在竹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记得九八年发洪水时,村里淹了大半。我接祖父来城里住,他总望着阳台外的水泥森林发呆。有天发现他用旧报纸编篮子,手指被纸边割得尽是血口子。后来他执意回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句乡谚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沉重。

去年清明回来时,他的坟头已经长出野竹。村长说老人家走得很安详,临走前那晚还给几个老伙计编了晒茶的匾子。我翻开他枕边的《水浒传》,里面夹着张我小学的奖状,塑料膜已经泛黄翘边。灶台上还摆着半碗没吃完的剁辣椒,红艳艳的,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三、晒谷坪上的黄昏】

傍晚的晒谷坪,是村庄最热闹的所在。夕阳斜斜地挂在山脊上,金色的余晖洒在刚收完稻谷的坪场上,空气里飘荡着稻草的清香,混着远处烧秸秆的烟味。

我们这些细伢子(小孩)赤着脚在晒得发烫的稻谷上疯跑,脚底板被谷粒硌得生疼。有时候偷偷抓一把新收的稻谷,跑到村口的碾米房找老李头爆米花。他是个独眼老汉,脾气古怪却对我们格外宽容。火炉里的炭火映红了他半边脸,黑铁爆米花机"咕噜咕噜"转着,等到气压表指针转到某个刻度,他便大喝一声:"捂耳朵!"——"砰"的一声巨响,白花花的米花喷涌而出,甜香瞬间弥漫整个碾房。

天色渐暗时,萤火虫开始在稻田边飞舞。不知谁家的堂客们(妇女)站在门口拖长声音喊:"吃饭咯——"这声音在暮色里悠悠荡荡地传开,晒谷坪上的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四、灶屋里的烟火】

灶屋是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青砖砌的灶台上架着口大铁锅,锅底被柴火熏得漆黑。灶神像贴在烟囱旁,早被油烟熏得模糊不清。每到腊月二十三,祖母还是会摆上糖瓜,说是要"糊住灶王爷的嘴"。

天还没亮透,祖母就蹲在灶前生火。干燥的松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布满皱纹的脸忽明忽暗。我裹着棉袄缩在灶台边,等着她从灶灰里扒出煨熟的红薯。烤得焦黑的表皮掰开后,露出金黄的瓤,冒着丝丝热气,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烧着老树根,火星偶尔"噼啪"迸溅。祖父用火钳拨弄炭火,时不时丢进去几个红薯或土豆。父亲则喜欢用陶罐煨米酒,酒香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子里袅袅飘散。梁上挂着的腊肉被熏得油亮,祖母偶尔切下一小块蒸在饭上,油脂渗进米饭里,香气能飘出老远。

【五、岁时节令】

五月初四的黄昏,全村的女人都聚在井台边包粽子。刚从溪水里捞出的箬叶泛着青绿,叶脉里还淌着水珠。王婶包的羊角粽最是俏皮,尖角上总缠着红丝线,像小姑娘的发辫。

男人们则在祠堂前打磨龙舟。桐油的气味混着雄黄酒的辛香,在青石板巷子里流淌。祖父握着毛笔给龙头点睛,朱砂在晨光中红得耀眼。"一画风调雨顺,二画五谷丰登。"他的祝祷声混着远处擂鼓的闷响。

中元节的夜晚,晒谷坪上燃起一堆堆"包袱"。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祖父低声念叨着:"收钱用度,保佑子孙。"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更深了。

【六、村庄的变迁】

九十年代末,村里的后生开始像潮水般往外涌。先是几个胆大的去了广东,回来时穿着牛仔裤,口袋里揣着大哥大。渐渐地,晒谷坪上再也听不见细伢子的嬉闹声,田里的活计都落在了老人和堂客们肩上。

碾米房的老李头去世后,那台爆米花机就再也没人动过,铁锈慢慢爬满了机身。代销点的货架越来越空,最后连门都很少开了。祖父的小卖部成了村里为数不多还亮着灯的地方,卖些油盐酱醋,偶尔帮人代收信件。每次我打电话回去,他的声音总是闷闷的:"村里太静了,连狗都不怎么叫了。"

2003年,水泥路终于通到了村口。卡车"轰隆隆"地开进来,运走了山上的竹子,又运进来钢筋水泥。有人拆了祖传的老屋,盖起了贴着白瓷砖的楼房,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这些新房子大多空着,只有过年时才会亮起灯火。

【七、归乡】

今年清明,我带着儿子回到老屋。院子里的梨树又开花了,雪白的花瓣落在新长的竹笋上。

"爸爸,那个泥巴做的是什么?"儿子指着屋檐问。

"是燕子衔泥做的家,"我拾起一片花瓣,"它们每年都会回来,就像我们回来看太爷爷。"

天井里,阳光透过残破的瓦缝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图案。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祖父坐在矮凳上破竹。篾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竹屑像雪花般飞舞。

村里新开了家竹艺工坊。几个年轻人正在直播卖竹编,说这是"活着的非遗"。我拿起一个鱼篓,手法和祖父的一模一样。

"要试试吗?"年轻人递来一根篾条。

我摇摇头,只是把鱼篓对着阳光细看。那些交织的篾条,多像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暮色渐浓时,一只燕子飞回了檐下的旧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