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碾过雷公坳时,磨盘岭的水田睁开了泪眼。父亲给老牛套犁,铜铃撞碎竹梢的雀鸣,惊得秧棚顶的蜘蛛仓皇收网。我伏在田埂看水蜘蛛写诗,父亲腿肚的泥痂裂开缝隙,枯稻壳竟抽出绿芽。他插秧时哼的《十月望郎》,把"小妹掐菜薹"唱成九曲回肠,对岸浣衣的婶子笑落了棒槌,涟漪惊散满池蝌蚪。
母亲用车前草煨竹筒茶,青雾裹着药香漫过阡陌。我偷摇戽斗汲水,木轴吱呀呀绞碎倒春寒,甩出的水珠在日光里炸成银屑。新翻的田泥引着泥鳅钻篓,甩尾溅起的腥点子,像老牛抽来的响鞭。
一、夏至•河湾
苦楝树抖落头茬白花时,霹雳岩上的蝉蜕还粘着旧梦。我和细毛盗走王婆的虾耙,赤脚拍得晒谷坪地皮发烫。受惊的芦鸭在苔石上劈叉,蹼掌踢踏出慌张的节奏。岩缝探出的水杨梅酸倒牙床,青虾在丝草间假寐,细毛的裤衩被蟹钳咬住那瞬,嚎叫掀翻了整个沙湾。
灶屋亮瓦漏下的光柱里,外婆炸虾的香气诱醒了梁上家蛇。豁嘴碗盛着金甲将军,碗沿的新月疤是二伯去年摔的酒碗魂。我们蹲在猪栏边嘬指,油花坠入潲水桶的刹那,老母猪撞得杉木栅栏战栗,陈年蛛网灰雪崩般灌进我的衣领。
二、秋祭•神谕
开镰前夜,祖父用糯米在晒场画牛王符。浸过雄鸡血的黄纸角符贴满水车,请神调撞向崖壁:"青牛踏露来,白牛驮月归..." 晨雾将纸符熔成红蝶,滚着露珠的糯米粒,在新犁的垄沟里亮成星链。
打谷机的铁齿咬住稻把,金雨便泼向风车板。稻茬渗出的乳浆引绿头蝇旋舞,扬场人挥掀的弧光中,碎秸织成漫天金帐,谷粒撞匾的脆响炸开层层年味。
新粥敬社神前,外婆往灶膛撒把粗盐,火星绽成蓝焰蝶:"灶君封封口,天宫莫言愁。" 神龛里的斗笠滴着秋露,土地公瓷面的香火包浆下,嘴角比秋分时翘高三分。
三、腊火•遗韵
腊肉须用雷劈木熏炙。三叔爷说遭过霹雳的松枝带罡气,能逼出邪祟。梁上悬着的年货滴落琥珀泪,火塘灰里煨裂的洋芋,黄心暄如发糕,正应了"洋芋笑,年关到"。
守岁夜白毛风穿瓦,供桌上的雪冢愈堆愈高。细毛偷抿苞谷烧呛出泪花,菊妹的棉鞋烤出焦芝麻香。祖父拨动算盘珠:"雪压灯芯三分旺,添丁添畜添福康。" 炭灰里爆开的板栗惊飞梁上猫,晃动的腊肉在墙影里淌出油光溪流。
四、出走
离乡晨雾中,母亲往我行囊塞满冻米花。废弃的水磨坊仍在空转,石槽里淤着去岁的残雪。土地庙新贴的联纸未干,"出入平安"已在冻米糕的霜花里显形。
父亲在倒春寒里补秧,蓑衣蜷成灰斑,像蒲公英将散的绒球。中巴车突突吐出黑烟,把晒谷坪、稻草人、歪脖子苦楝树都嚼成纸渣,吐进雷公坳的褶皱。
而今电饭煲蒸不熟陶罐的月光,超市汤圆包不住手作的体温。直到某日刮芋头皮,外婆的絮语忽在耳畔复活:"麻癞子要顺纹刮,好比日子得摸着筋络过。" 窗外雨帘密织,却再无一滴能沿棕蓑纹路,潜入我锁孔般的颈窝,转动锈蚀的童年。
真空腊肉的切片泛着塑料光泽,惟旧课本里惊现的枯秧叶,那抹二十年前的翡翠色,在台灯下突然洇出湿意。叶脉震颤的刹那,竹筒茶的清响撞破时空,惊醒了雷公坳沉睡的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