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07
分享

山色记

贵定的山是懂得藏拙的。它们不似北岳那般剑拔弩张,也不像南岭那样缠绵悱恻,倒像是哪位画师蘸了淡墨,在宣纸上轻轻皴擦出的轮廓。车子在盘山路上迂回,那些山峦便时而显露青黛,时而隐入云烟,叫人想起王维那句"山色有无中"的况味。

阳宝山的石阶总带着潮湿的脾气。雨后踏访,青黑的石面上泛着幽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脊背上。这座佛教名山的盛况早已消散在万历年的香火里,只剩几处石坊碑刻,固执地守着当年的记忆。山门那株老梅最是倔强,皴裂的树皮间渗出的树脂,在阳光下凝成琥珀色的泪滴。树下的断碑只余"佛日增辉"四字尚可辨认,倒像是给过往行人留下的偈语。

半山腰的莲花寺藏着个雅致的秘密——它本名"听雨庵"。寺前池塘里的新荷正擎着水珠,风过时轻轻颔首,将水珠抖落在浮萍上。池底的红鲤倏忽往来,搅碎了一池云影。扫地的老僧始终垂着眼睑,竹帚在青砖上划出的沙沙声,比任何经诵都更接近禅意。李商隐的枯荷听雨固然清雅,但这满池新荷承露的光景,分明在诉说另一种生机。

洛北河的水清得能数清河底的卵石。芦苇丛中突然惊起的白鹭,将身影投在水面,又匆匆收回。那座五孔石桥的桥面被行人磨出了包浆,光滑如镜的表面上,依稀还能照见当年盐商马帮的身影。桥头石碑上的捐资名录已经模糊,唯有嘉庆年间的款识尚可辨认。如今桥畔的柳枝轻拂水面,村妇的捣衣声应和着流水,将那些商贾往事都浣洗成了寻常岁月。

独木河村的炊烟总爱在暮色里缠绵。木楼前的阿婆拣着新茶,手指在嫩芽间翻飞的姿态,比任何茶道表演都更自然。她执意要我先尝的"土茶",初入口时的苦涩过后,竟翻涌出山泉的甘甜。院里的芦花鸡踱着方步,远处牧童的吆喝混着牛铃,在群山间荡出悠长的回响。这般景致,怕是范成大写《四时田园杂兴》时也不曾见过的闲适。

云雾山的梯田在晨光里醒来时,最是动人。站在观景台上望去,云海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山下层层叠叠的田畴。新插的秧苗将田水染成翠色,倒映着流转的天光。几个农人的身影在阡陌间时隐时现,他们时而弯腰劳作,时而直起身来用手机拍下云海,那屏幕的亮光在晨曦中闪烁,像是一颗颗落入凡间的星辰。

牟珠洞的钟乳石在灯光下晶莹得不像话。那根上下即将相接的石柱,每一滴水珠的坠落都在为百年后的相遇倒数。传说中守护洞口的猛虎早已化作山风,唯有滴水声还在重复着牟珠禅师的偈语。出洞时,阳光正好洞穿野花的花瓣,那透明的质地,恍若佛家所说的"无碍"之境。

昌明镇驿道旁的古银杏见过太多故事。它身上那块标着"千年"的铁牌,在它看来恐怕只是个幼稚的玩笑。树下的棋局从未散场,只是对弈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老者说的关帝庙马帮,如今都成了爬山虎的养料,唯有那些藏在年轮里的记忆,还在某个深夜随风轻叹。

盘江铁索桥的摇晃总让人想起命运的吊诡。十二根铁链横跨江面,每一块木板都在诉说"屡毁屡建"的固执。卖凉粉的老伯记得滑竿过桥的景象,却说不清是真实经历还是父辈的传说。就着酸辣的凉粉看落日将铁索的影子投在江面,那颤动的线条,多像一首正在溶解的史诗。

摆龙河湿地的黄昏是属于鸟类的交响。翠鸟捕食的瞬间,白鹭涉水的优雅,野鸭嬉戏的欢腾,都在芦苇荡的舞台上轮番上演。退休教师制作的那张鸟类图谱上,每一个新增的物种都是河水变清的见证。当白鹭的长腿划破水面,那些细小的涟漪里,荡漾着整个生态的故事。

回程时遇到的采茶人背着竹篓走在田埂上,他们的斗笠在夕阳下变成金色的剪影。我突然明白,贵定的山水从不需要夸张的赞美,就像当地人待客的土茶,初尝平淡,回味时方知其中三昧。那些古桥、老树、残碑,以及在此生息的人们,都在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永恒。

车窗外,暮色中的山影渐渐模糊。恍惚间,那些山峦仿佛又回到了王维的诗里,在"有无"之间,完成了一次次永恒的变幻。而我,不过是这山水长卷中的一个墨点,有幸在这片刻的凝视中,读懂了贵定山水欲言又止的深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