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乡来到深圳已有二十五年有余了。每每想起故乡,竟如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中透着几分真切,却又总也看不分明。
记得离家那日,天色微阴。母亲站在老屋的门槛上,青灰色的门框衬着她佝偻的身影。她手里捏着一方蓝布帕子,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那是我儿时用红线胡乱缝上的。父亲蹲在柿子树下抽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烧红的烟丝在晨雾中格外刺目。"娃儿,城里要是不如意,就回来。"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混着烟草味飘过来。我背着行囊走出村口时,回头望见那株老柿子树,枝丫横斜,在灰白的天幕上划出几道黑色的裂痕,像极了父亲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初到城里那几年,乡愁尚不分明。只觉得街上的灯太亮,照得人无处躲藏;人太多,挤得呼吸都困难;声音太吵,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真切。夜里躺在床上,耳畔却总响起稻田里的蛙鸣,一声叠着一声,在记忆中分外清晰。有时恍惚间还能闻到晒场上稻谷的清香,混着灶膛里烧稻草的焦味,在鼻尖萦绕不去。后来才知道,这原是乡愁作祟。
去年清明回乡,发现故乡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老屋还在,但墙角新刷的白灰遮住了那些斑驳的青苔。村东头那条小河,河道窄了一半,水色浑浊,漂着塑料袋和枯枝败叶。我蹲下身,手指触到冰凉的河水,恍惚间又看见夏日里我们摸螺蛳的身影。"二狗子,你摸得还没我多哩!"记忆中伙伴的乡音犹在耳边,可眼前只有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
父亲见我盯着河水发呆,用烟杆指了指对岸:"那边建了厂子。"他眼角的皱纹里夹着几粒烟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那把陪了他半辈子的竹椅还在柿子树下,扶手处磨得更亮了,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晚风送来一阵熟悉的霉豆腐香,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母亲又在做我最爱吃的下饭菜了。
离家那日,母亲执意要送我到村口。她走得很慢,左脚有些跛——去年摔了一跤后落下的毛病。"莫操心屋里,你爹身子骨还硬朗着。"她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两块新做的霉豆腐,那股特殊的咸香立刻钻入鼻腔。车开出很远,我回头还能看见她站在原地,蓝布帕子在风中飘得像一面小小的旗。
回到城里,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忍不住摩挲书桌上那个樟木箱——那是离家时父亲亲手给我打的。"用这樟木,虫蚁不近。"父亲当时的话犹在耳边。箱角的磨损处,木纹依然清晰,让我想起父亲修补渔网时专注的神情,粗糙的手指在网眼间灵活穿梭的模样。偶尔打开箱子,还能闻到淡淡的樟脑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豆腐香。
前日与父亲通电话,他说老屋的瓦片又碎了几块。"瓦要一片压一片地铺,"他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混着滋滋的电流声,"就像过日子,得一步一步来。"窗外,雨打在空调外机上,嗒嗒作响。我闭上眼,看见父亲站在屋顶补瓦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与老屋的轮廓融为一体。
"爸,等我回来帮你补瓦。"我对着电话说。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轻轻的"嗯",混着烟草味的叹息。电话挂断后,那股熟悉的霉豆腐香似乎又飘了过来,在雨夜里格外清晰。